8.思念
一晃好多年没回这个庄园,罗马最不缺的就是喷泉,再加上适宜的温度,数个喷泉旁的绿色苔藓都长势喜人。
走进大厅,陈设还跟小时候差不多,天花板上绘制的壁画一看就知道历经过几百年的沧桑。
从旋转楼梯上到二楼书房,那里有一片开阔的露台,摆了些大型花艺盆栽。
他小时候住的房间在二楼的末尾,记忆中,爸爸经常把钢琴放置在露台即兴演奏,而妈妈总是翩翩起舞的跳着芭蕾。
"来了。"老乔瓦尼戴着眼镜从室内走出。
"早上好。"马可客套的回复道。
"跟我来吧。"
两个人走到二楼长廊的会客厅,双双落座。
"你是怎么打算的?要回罗马吗?"老乔瓦尼拿着报纸看了看,漫不经心的问。
"我收到了妈妈的信。"马可沉思了一会,说道。
"哦~"老乔瓦尼抬眼。"她怎么说?"
"她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马可如实回答。
"……"老乔瓦尼沉默了片刻,"你要去?"他皱了皱眉。
"不去。"
老乔瓦尼点点头,翘起二郎腿。
"但我也不打算回罗马。"马可说道,"我想呆在北方,如果有机会,我会北上去其他城市。"
"不喜欢南方?"老乔瓦尼眯了眯眼,"喜欢呆哪个城市都随你,只要你不去她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就好。"他大力折了折报纸。
静默了半晌,老乔瓦尼努了努嘴,问了句"信里没提你哥?"
"没提。"
"好吧。"老乔瓦尼把报纸合上,摘下眼镜,站起身,顺手把黑色马甲的扣子扣上。
"你这次呆多久,回来住吗?"
"不回,有安排住宿。"他低下头。
"行,那你去忙吧。"老乔瓦尼贴着马可的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两人挥手告别。
出到庭院,看到喷泉上拿着水壶的少女雕像,他想起娜娜在公园长椅上说的话。她说她早晚有一天会离开雪城,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
"太过遥远的未来,什么也无法承诺……"他伸出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暖阳,阳光刺的他晃了眼,他怅然若失。
回到市区的酒店,他换了套休闲的白衬衫和针织开衫,再去和其他人汇合。
*
娜娜再次收到信息的时候是在插画课上。
马可回复了一张帕尼尼三明治的照片,娜娜看到的时候歪头笑了笑。
"所以,你们之前对手书有了解吗?"课堂上的新教授正在提问。
插画课的新教授是从博洛尼亚来的,确实很年轻,刚三十岁出头,看起来像是同辈。
大家有些七嘴八舌,几个学生答话后,新教授布置了任务,要大家自行选择一个童话主题,然后完成一个儿童折页书的制作。
"铃铃铃……"下课铃适时的响起。
娜娜正收拾东西,趁下一节课的学生鱼贯而入前,她要赶紧拿画袋先撤出去。
路上经过雕刻教室,顺便看看之前那组作品晾干的怎样了,娜娜这几天已经印了一组以他为原型创作的人物插画试稿。
只见他或静或动,或威严肃穆,或冷静深思,这组的线条处理的明显比上一组更自然舒展,娜娜满意的收起这几张晾干的成品。
将其平整的夹在文件夹,塞进画袋。少女踏着轻快的步伐,心满意足的离去。
*
晚上在公寓,娜娜点着蜡烛,她又预备了几块新铜板,正在均匀平整的刷着防腐蜡,待防腐材料稍稍凝固后。她戴着手套,拿着镊子夹着铜板,小心翼翼的用烛火均匀的烧炙防腐层。
待铜板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她才从抽屉里拿出刻刀和草图,将草图贴在铜板上,用刻刀点了几个关键定位点,草图也用美纹纸贴在了板上,方便随时检查铜板上刻的位置是否跟草图的位置一致。
拿起刻刀,娜娜开始一笔一笔的雕刻,她轻轻的在防腐层刮出工整的排线,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过去。
窗外的河风有点大,吹的她阳台的帘子直往外飘,娜娜随意的挽起长发,起身去拯救窗帘。
夜凉如水,静谧的波河缓缓流淌,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雪,轻飘飘的,像小精灵,在昏黄的路灯下跳舞,娜娜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她也是在这样的雪夜,目送他修长的背影在昏暗的雪地里渐渐远去。
她紧了紧身上披的长开衫,煮了一壶热茶,望着对面山顶已经熄火的教堂发呆。
[睡了吗?]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娜娜拿起来看,并回了句。
[还没。]
[在做什么?]
[秘密。]
[东方人的秘密?]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也不完全符合。]娜娜把桌上的蜡烛吹灭,敞开着阳台的落地窗,又将沙发挪到窗边,抱着一杯热茶,静静的望着窗外。
[西方人今天排练到这么晚吗?]娜娜反过来揶揄他。
[也不是完全符合。]他学的很快。
[雪城下雪了。]娜娜喝了一口热茶。
[可惜我看不到了。]他的意思应该是等他回来,雪应该化了。
[我可以拍给你看,等天亮后。]娜娜从旁边抽出一条毛毯盖上。
[你喜欢雪吗?]他问。
[喜欢。]
[为什么?]
[因为以前没见过。]娜娜很平静。
[因为我的家在南方,南方的冬天不会下雪。]说完,她将整个身子窝进沙发里。
[我的家也在南方,冬天也不会下雪。]这条回复是过了好一会才发过来。
娜娜忽然不知道回什么,她不想直接问他家在南方的哪儿,感觉过于亲密了,她经常会担心,怕了解的越多,以后会越难以割舍。
[Buonanotte,晚安好梦。]
夜很深了,娜娜打完最后一句,就起身回房睡觉。
马可穿着白衬衫和灰色开衫,正安静坐在房间室外的平台,看头顶星星点点的夜空,罗马跟雪城的氛围完全不同,这里到处是土黄色的古老建筑,跟精致清冷的北方完全相反。
夜空很亮,银河在深夜越发清晰,放眼望去,只有古建筑的残影,和罗马松高大的伞盖。
*
第二天的清晨,当娜娜拉开窗帘的时候,被一片白蒙蒙刺了下眼睛,窗外是个雪白的童话世界。
她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从她家看出去的波河两岸都被白雪覆盖,除了车道被路政及时清理出道路,人行道还堆着层层叠叠的积雪。对岸的圣母圆顶教堂像戴了顶白色高帽的老人,山上的植物也全都裹了一层白白的厚被。
图片发送过去,娜娜换了身长裙,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帽子,脚踩一双中长的皮靴走出家门。
"铃铃铃……"她照例到了店里。
"Buongiorno,来的这么早~"乔治大叔刚烤好一盘香香的牛角包,还戴着厨师帽和围裙。
"Buongiorno,嗯,因为雪景很美,所以我没吃早餐就过来了~"娜娜摘下手套和围巾,灿烂的笑道。
"那个男孩怎样了?你们那天说完话,有再联系吗?"乔治大叔一手递给她一个刚出炉的点心,一边问道。
"谢谢。"伸手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嗯,是蓝莓味的,甜丝丝的。
"他去罗马了。"娜娜很坦荡的答道。
"哦~~~"乔治大叔八卦的尾音拖的很长。
"看来你不生气了。"大叔乐呵呵的笑着进了厨房。
不久之前,在音乐学院广场偶遇的那个晚上,她确实有点气他的视若无睹,所以在bar见面时就都怼回去了。
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娜娜走进工作台,将帽子挂起,披上围裙。
[早安,我下周三回来。]她收到了马可的回复。
[等你回来的时候雪应该化了。]娜娜叹了口气,给自己打了杯热牛奶。
[那很可惜。]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去山上看雪。]娜娜指的是阿尔卑斯山脉上长年不化的积雪。但是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冲动了,那边离市区自驾起码要一个半小时多,如果爬到山上更不止,大概率当天回不了家,可能会需要在山上露营。
正在娜娜想撤回这条信息时。
[好。]他已经回复了。
"……"娜娜还想多解释一句。
"娜娜~"乔治大叔又拿了一盘出炉的点心出来,"帮我把点心放橱窗里去吧~"
娜娜立马放下手机和喝了一半的牛奶,伸手接过托盘。
"啊!"忘记带手套,娜娜被炙热的盘身烫了一下。
"你没事吧,快拿毛巾敷一下。"大叔赶紧招手让她进厨房湿敷伤口。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走神了。"娜娜倔强的努了努嘴。
*
马可今天很早就到了歌剧院,罗马歌剧院的历史虽然不太悠久,但也是传统的装饰风格,精美的木制廊柱,厢房呈现回字形布局,总共有五层,穹顶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和绘制着精美的壁画。
他正站在离乐池很近的舞台边上,厅里还没人,他打开琴键的盖板,滑了几个音符。
轻轻落座,指尖敲响乐章,音符如流水泄出,他仿佛看到了漫天大雪,在冰冷的波兰街头,一位传统的绅士在钢琴面前,挣扎,迷茫,彷徨的宣泄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音符一沉,世界天旋地转,远处有点点微光,静谧的,像是波罗的海般深沉,一曲降E大调的夜曲Opera第二小节结束。
马可呼了口气,其实他最近总是刻意跟娜娜聊起东方,他的目光游离在东边的方向。
而事实上,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触碰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