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三月,萧条一年的陕州城终于恢复了一丝丝生气。风暖,过了晌午,吹得人困乏渴睡,城西门口把守的几个金人也倦倦地倚着墙壁,有一眼没一眼地瞥来往进出的行人。来了个斜插两根金簪的年轻妇人要出城,先行了礼,守卫的认得这是新通判家女眷,也不再多盘问,由她自去。那女眷出了城门,衣袂飘飘地折到黄河岸边码头无人处去。
正是午间,码头上无人把守,也没几个渔夫渔妇与摆渡的船工。妇人寻了一条窄船,唤了一声:“四娘?”
年轻的渔妇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船舱恐怕刚装过一回鱼虾,里头湿漉漉的尽是水汽。渔妇担心弄脏了来寻自己的女伴通身整齐的衣裙,先解下自身上裹着的一条褪红围裳,铺开来叫那妇人坐下。那妇人也不嫌弃,坦坦荡荡地陪她缩在船舱里。
这是妇人阿刘成婚前的旧友,小时候爱上码头闲玩,唯有一个摇橹弄潮的半大女儿肯分出心思理会她,后来与赵都监家衙内配了婚事,偶尔还来寻自家渔女姐姐说两句话,总归有话可聊。自去了卢氏县,两人久未见面,恨不得把鸡零狗碎的家常掰扯尽——
“想看棠花呢。”渔女抱怨。
“我家院里就有好棠花。什么时候来呢?”阿刘问。
“再有几日?路上终归远些。”渔女信口讲了个时候。
“那两日后?在南门见面么?”妇人又问。
渔女点点头,又摇头,纠正道:“该去城东呢!我摇着船,一会儿就能飘到……”说完,又自顾自笑起来:“真该约个半夜三更的时候让你候着,急得很呐!”
阿刘也笑。她不善言辞,这会儿只顾着笑,也不说话。
“叫你家衙内来弄些鼓噪,吹号也好敲锣也好,热热闹闹的……”四娘畅想起来。
刘氏陪她笑了一阵儿,想了想,问:“我兄能来么?”她在家中年长,行辈排得前,内亲外亲里都是有弟无兄,渔女思索片刻,心领神会,笑答道:“再晚些来,你兄身子弱,虽没再病,怎么也要过了午。你只顾夜里先在城墙根下等着我……”
“净说恁多胡话!”阿刘笑骂。不过说到底,也没再反驳。坐了半晌,她又要走:“婆母等我回去用饭呢!”
渔女不再留她,目送阿刘青绿色的罩衫衣摆摇曳着,一路飘回城里。她也摇起船桨,哼着旧时的渔歌:“东楼仍更好,欲去又同登……”
是改自真宗朝住东北郊那个魏八处士的旧诗。
船渐渐隐在荡起碎金般浪痕的风波里。
两日之后,阿刘与四娘却都没来,若说赴约,恐怕只有一个赵衙内,早早候在了城东。守城的金将睡得熟,他听着风声,盘算起航船的行速。
城南“霈泽惠民”的御笔牌匾下隐隐有人声马嘶,惊起睡梦中的守军。举着火把,连甲都来不及披的女真士兵匆匆登城,试图召集更多还在睡梦当中的,放第一轮弓箭。
这战声里,没人注意到万锦滩头往来的百十条小船筏子。蒙泉坡前,隔着城墙,有人吹了声鸟哨。顿时,一支尾羽带火的飞箭穿过城头改换的女真战旗,将那块好布烧穿一个窟窿。更多的火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善攀爬的已顺着木梯爬上了城头,接应的在城内敲起锣鼓。若再仔细些听,也许能发现这锣鼓声同春季里迎神祭庙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没有人分出心思给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了。守东城的几个金兵已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赵之严长出一口气,随即带人打开了城门。
一匹熟悉的白马冲进城内,锣鼓声更加激烈。万锦滩上那些小舟还在源源不断地把人送到城外。有梦中惊醒的人家,知道今夜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不敢出门窥探,好奇地把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听清一毫一厘的蛛丝马迹。
天渐渐亮起来,照着城外滩上河沙如金,战声与鼓声渐稀,始有胆大的居民,探出自家房门,怯生生地看。刘氏也出了门,迎面碰见他满脸血迹的公爹。
“大人伤着了么?”她一时又急又悲。城南佯攻开始时,赵叔凭也被叫过去应急。他们总归不肯尽信一个宋人,叫他在城头督战。出门时,刘氏与婆母自然是知道的。
赵叔凭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打紧,还打发她做自己的事去。“且不用愁,李校尉在,伤不着。”他罕见很没风度地在自家小辈面前用公服的衣袖擦去脸上的血迹,露出完好的皮肉来。实际上,那金将的刀剑几乎已架在他脖子上,在对方欲怒斥其不讲信义虚以委蛇之时,一枚毒矢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贯穿了那人的脖颈。李彦仙亲自点了几个年轻人护送他归家,但这些凶险更不必对子女们再讲。阿刘放下心,欲回房叫婆母来迎。老夫妻仍劝她出门看看。
出门做什么呢?其实她完全没个头绪。又想起当日与四娘那个荒唐的约定来。
“便去城东。”她暗暗想。街上横七竖八排着昔日耀武扬威的那些金人,如今躺在巷角街头,身上插着长长的羽箭。这羽箭夹杂几根彩羽,隔着两条街,恰好有个背着弓箭的宋炎踹了一脚,笑骂这些贼厮忒费他的箭镞。
阿刘小心翼翼地提起群角,避免沾到血迹。这时候又有更多惊惶的、诧异的人涌到街上,或哭或笑。晨起清寒尚在,风吹得暖,却不知道为何,催下两行泪来。
到了城东,终于有几个熟面孔。赵之严受命打扫战场,忙得满头大汗。
“我衣袖太脏了……你自己擦擦罢。”他遗憾地并着胳膊,把衣上血迹风尘给妻子看。阿刘点点头,从怀中摸了一块帕子,揩掉粉泪,也替他拭去满面尘垢。
“四娘说,殿下过午也要来。也不能这么……”她一边笑,又止不住哭,试图比划出一个大花脸。赵之严这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交代道:“四娘在龙堂沟等你。你们不是要去看花么?”
阿刘终于破涕为笑。“我这就去。”她答。
城外万艳同芳,渔歌号子响起,李校尉巡城一周,在目睹了堪比黄河过汛般止不住的一汪汪眼泪后,他一一拜过,同时宣布简王也正在入城的路上。众人目送李彦仙骑他那白马向东急驰。
城中得胜的消息早已传回石壕。此前逃到山中的居民开始收拾家当,赶着骡马驾车要各回各家。赵似就在那棵异常显眼的棠梨树下等着,李彦仙夜半走时,虽说看着他睡下,但到底不能安稳,终是一夜相思。晨起更没人替他挽发带冠,赵似干脆任由一头霜发垂落。
他换了那身裁过的大红袍子。虽说改得局促了些,到底是件庄重衣服。山风任落花散在赵似的发间。香风薰暖里,马蹄细碎的声音响过古道。
“少严——”赵似迎上去。
到石壕的来路艰辛,赵似在颠簸的马车里几欲真得晕过去。而入城的归途,却不再备车,如同在太原时一般,李彦仙扶他上马,把红衣散发的人虚揽在怀里。
熟悉的呼吸与心跳,赵似渐渐心安。他在马踏青石窄路的声响里,竟隐隐萌生困意。
总归这一遭是与旧日仓皇不同。赵似的简王金印还在袖里藏着,等到了城中,在相较石壕那个狭窄破败的治所不能再宽阔的州署案前,他要写的东西不少。向朝廷请功的贺表、给河北义军的书信,送到东京留守宗相公的军报……大约还该给西军处寄一封——寄给哪个将官这自然不用说,只是赵似也没想好该给曲端写点什么。如果能联系到伯纪,报个平安也好。不过好像少严也写得一手好公文……
赵似迷迷糊糊地想,以至于李彦仙唤他的时候,他惊醒般睁眼,险些因身子不稳歪到马下——到底是有少严在,不至于的。睁眼见黄河如带,百舸争流,一片繁花乱开在细软沙滩,正一派好风景。
万锦滩?是这里吗?前生所见的小道消息民间传说里,李少严纵身投河的“归处”。但也许不该在此刻想那些惨烈的往事与结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正望过来……
李彦仙下马,要牵着缰绳,引简王入城。
赵似不肯再留在马上,也跟着下来步行。沿街的百姓自动为两人空出一条道路,顺着北大街,向西就能到官署去。
李彦仙回头看他。这时,人群欢呼起来。
路过召公祠,赵似进去添香,李彦仙候在门外。这是本地风俗,就任的官吏必要到召伯祠里拜过。他没那么信神佛,至少年年在相国寺给兄长供奉的旧例姑且算作一种微薄的心理安慰。但有时也难以收敛纷乱的心绪。
他跪下来,缓慢地拜了一次又一次,心里求着另一个人的未来。
穿堂风吹起香炉里青烟,他回身,褪色的朱门外,有李少严牵着马,等他并肩。
收复陕州了!终于!嘿嘿,参考了容斋随笔的记录以及我的实地考察……非常好的仙和群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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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薰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