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解州。
邵兴牵着马,远远望见中条山上新立起来的一排青旗与格栅。
过了中条山,便是陕州界——他已听说了简王与那个李校尉的事迹,夺回一座高城深池的重镇仅仅消耗一夜的光景,连人马都不曾损折多少,果真时来运转也!果真良将也!
他有时也恨自己没有那样的本事。
解州失陷大概已有一年,邵兴实则不愿再回想。他原是寻常人家,耕地犁田的好把式,娶了盐工家女儿,将养着个几岁的小子,有什么可不满的......京城里“打破桶,破了菜,才是人间好世界”的谶语既没有唱到他头上,比起为官家苟和心意而尽献家财的东京百姓,当日尚安稳的解州乡里,或许还算是一处桃源乐土?
娄室的兵锋来得却也急,无论是良田还是盐池,对于眼下未能坐稳北方的金人来说,都算是难得的资源。何况,宋朝廷的援军是再也不会发往此地的,连后顾之忧都不必多虑——如果东京宫禁内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懦弱天子有这般胆气,哪还会有河东全面沦亡,陕西接连败退的现实呢?
多想这些毕竟无益。从中条山下逃出来,往北又到神稷山,邵兴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他管不得北行的百官宗亲与南渡的新天子还会不会惦记着关西与河东,生生聚起来百来号人手,就地扎堡垒寨。
到底势单力薄。亲弟邵翼被俘时,那金将笑得极其猖狂:“你降了我们,便放了这小子!”
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的邵翼望着兄长,微微摇头。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邵兴记得那两行血泪,往后没说过一句屈降的话。
乱世里收敛尸身也是难事,金人将邵翼的残躯抛在随便不知道哪条沟壑里。趁这队气焰嚣张的人马离开解州,随娄室到关西征战泾原时,邵兴出了山寨,用旧衣裹住那堆饱受风蚀雨摧的白骨。他揽着骨殖,忽然想起邵翼年纪尚小时,也常常挂在自己身上,非要大哥抱到怀里。
“再大些,哪还抱得动?”他当时这样说。
转眼十五年。三十二岁的邵兴想着往事,夹杂着乡音的哼完一首小调,同样落下似血一般的泪来。
他后来又碰上个年轻人,和邵翼年纪相仿,容貌、性格却大不相同。那与他同姓氏的河中府少年唤他一声大哥。邵兴闭眼,无端鼻酸:“云云——二郎……”
邵云寻不到家人,而他又失去了亲弟。乱世里人的亲缘正如无依的柳絮,有时离散各自飘零,有时却忽而缠结在一起。合该是普天下受苦人的命数吗?若真有天命,歃血盟作半路兄弟,他能尽力保全邵云,而不至于重蹈覆辙么?
邵云亦步亦趋跟在邵兴身后,央求义兄带自己拜邵翼的坟茔。
“再等些时日。”邵兴叹道,他并非不愿意让邵云去见他心里那个真正的“二郎”,倘若邵翼还在世,恐怕与邵云还能结为意气相投的好友,只是家恨未报,国仇未除,因此只能安慰他:“等咱们把解州拿回来……”
希望渺茫。但再渺茫的希望也不得不尝试,胡夜义举兵近五千人,这是相当庞大的一支力量,邵兴连夜亲赴其帐下,草莽人结交冲动,号称“夜叉”的胡头领当即将他麾下的五百人正式收编,举酒酬和间欣然夸口,不出三月,必将安邑城拿下——
胡夜义善战,不然也无法在满目疮痍的中条山下聚起这么一队人马。然而邵兴冷眼观之,仍觉有些说不甚清楚的疑虑。这疑虑在黄河南岸的好消息传来后几乎被坐实,原因无他,简王在陕州号令义军共守陕州,胡“夜叉”便不再满足于一个自封的河北忠义首领。功名只向马上取,合该向官府要个名分!
便是疑虑,邵兴仍带着邵云南下。同行的有个绛州正平人,姓赵名成,牵着一匹矮马,是胡夜义身边的急脚兵。赵成对南下陕州却丝毫不忧惧,甚至隐隐期待。
“我见过李校尉”,赵成兴致冲冲找邵云攀谈,“那会儿我还在绛州,他带着他外兄,在我家投宿……也不知赵先生如何了……”
“那李校尉,真是这般好的人么?”邵云试图插话。
“怎么就不好?”赵成指了指身下的矮马,极力辩解:“我这良驹正是李校尉送的!”
跟他再多说,只怕要让他把那李彦仙吹捧上天。邵兴甩了甩马鞭,催促道:“莫要耽搁了。”
胡夜义带了数百人,比他们更早渡河。但是简王的权柄并没有带给他满意的结果,李彦仙只在“沿河提举”的任命文书上加盖石壕尉的铁印。
诚然沿河提举也是个名头,但实在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军实职。胡夜义不忿,都是钻山沟过来的义军,外人呼作群盗的,陕州的人手还不足五千,就凭护送简王的差事压自己一头,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似没有理会胡夜义要求“讨个公道”的叫嚣。并不是因为不在乎河北义军的态度,实则是他太过忙碌,赵叔凭年纪大,纵然已经连轴转加班也处理不完亟待批阅的民政,赵似赶了几封军报奏疏,分别派人送至关西、东京与南渡的朝廷。两人合署办公,工作时间简直比后世人神共愤的996文化还要可怕,谁叫陕州城里的文吏武官当初全逃散了?叔侄二人疲惫对视一眼,只能认命地加快了进度。
过了深夜,年已五旬的赵都监终于坚持不住,打算暂时回家歇下。临走时,这位远房长辈顺路叫来了同样在加紧布防的李彦仙。催殿下休息这件事上显然李校尉更有发言权,不管百废待兴的陕州再如何需要人手,也不能指望赵似消耗自身急于一时,至少也该好好睡一觉。赵似见李彦仙回来,自然心虚——顶着李少严关切的目光,简王殿下还是认命地把自己塞进官署后房的软榻上。
这一觉就稀里糊涂睡到天亮。被鸡鸣惊醒的赵似胡乱披上衣裳回到前院的“办公桌”前,还没来得及处理胡夜义的“无理取闹”,就听匆匆跑进来的传令兵来报:李彦仙已将胡夜义处决于城南。
就事论事,这不能怪李少严苛刻。胡夜义没捞到满意的官勋,也不甘心一走了之,决定退而求其次,在南原永定厢捞一笔财货,干起了打家劫舍的本行。亏有趁夜渡河才到城下的赵成觉得苗头不对,纵马急奔城外驻军处报了信,李彦仙离了官署,正在南大街巡察,闻听胡夜义劫掠南原,立即点了亲兵。
好在赵成的消息传得快,“夜叉”虽惊扰了几户人家,强逼着劫走了资财,但至少未闹出更大的乱子。擒贼先擒王,胡夜义虽勇悍,也很快败阵,李彦仙收押了几个为首作乱的,并当即亲斩了胡夜义的首级,命人悬在城南。尚不明情况的其余义军却并没有被严苛追究,只是照例各领鞭笞二十,愿留下守规矩的则编入陕州义军,不肯服气的,发了两日口粮,还令自回原处。
邵兴临到茅津渡口,在岸边候先行一步的赵成报信,遇着逃回来的河北义军。那人话都说不清楚,只掀开衣裳给他看身上的鞭痕,战战兢兢地讲那李校尉不由分说,已将头领斩于城外,结结巴巴报完消息,一溜烟失魂落魄跑散了。
邵兴心里大惊。他们草莽出身,当真不能容于天家贵胄么?可风闻里简王又并非是那般做派。难道是不肯信他,故而必要火并了这上千河北人马?无论如何,陕州如今是去不得了。正调转马头,欲折回解州,却见风尘仆仆的一个人影——赵成举着一封手书,匆匆换匹高头大马赶来。
还不等赵成解释,年轻气盛的邵云破口大骂:“首领如何薄待了你,让你报信害死了他么!”
赵成同样委屈:“首领强要劫了城外人户,劝也劝不得……”
“你不为首领报仇,反倒有颜面回来!”邵云拔刀。
邵兴却很快冷静下来。劫掠民户,那慌忙逃走的义军弟兄并未提及这事。邵云还要再斥,却被义兄按住,令他休要急躁。
“确有此事?”邵兴审问。
赵成点头。他是惯来直来直去,不肯诓骗旁人的。于是邵兴又开口:“简王与李校尉,还有什么交代给你的?”
薄薄一封书信被递到邵兴手上。拆了信,三人凑在一起看。
信的字迹有些过分整齐,连邵兴赵成这两位没念过几句书的都能勉强看个大概。下方加盖两方印章,一方是“陕府石壕尉朱记”,能看出边缘不太精细的痕迹,另一方则更郑重些——毕竟是亲王的金印。上书的内容也并不晦涩难弄,恐怕考虑到了民间义军的文化水平,连带省略掉不少官腔套话。
“简王仍要我们过河。”邵兴总结道。正如信中所说,他几个在河北苦苦支撑,何时愿见遗民百姓再遭劫难,毕竟连邵云那样的阔绰人家都难免金人兵锋。说到底,他们与磨牙吮血打家劫舍的绿林人终是不同。
不管胡夜义的横死是杀鸡儆猴还是什么更坏的打算,要想夺回三晋云山之中的故地城池,除了这点渺茫的希望,还有更好的良机吗?
邵兴同信的过的手下交代了几句。
一千多河北义军暂驻中条山南,按兵不动。
“过河吧。”邵兴长叹。夕烟渐起,古渡久违地响起一片桨声渔歌。一叶扁舟载着三个河北来的外客,晃晃悠悠地驶向南岸。
渔女唱名叫“风吹棠棣”的曲子,邵兴闭上眼,攥紧了腰间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