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宋 第11章 薰风回

在石壕待了一旬又一旬，除去众人又夺下新堡寨的捷报，这半年可谓是毫无喜讯可言。赵似仍然无法与南下的李纲取得通信联系，只能指望前世的印象，知道故人辗转两湖，又将去往此时还是未开发的“不毛之地”的海南。流尽太学生的血，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口——出使金营令对方另眼相看的康王，如今是否还有当年意气？

不管赵构如何辗转江海，陕州附近的局面正一日日艰难下去。河东诸郡尽失，金人乘胜渡河，以拿下同州作为进军关中的据点。同时，汝州的沦陷也意味着西京不复安全，二翟无力支撑，转战伊阳结寨，张玘携他自募的乡兵在渑池保聚。到了冬岁，山中道路封冻，虽说是金人无力再来骚扰，往来的通讯也更加稀少。连避居城南的赵叔凭，也许久不见送信到石壕了。无论如何，唯一能庆幸的是，这一年雪下的早些，到了腊月，反倒不甚寒冷。躲在三觜一带的百姓纷纷返回已被夺回的村寨，赵似也不再留居山中，搬回了地势更低的石壕治所。出乎意料地，他今冬难得未大病上一回，只是稍稍有些风寒，服了两副汤剂便好了大半。

到了年关，终于勉勉强强有些节庆的氛围，几个年轻人送了些自家新制的年货来——面饼枣糕一类，都不能算太精细的饮食。然而这年头也不能指望寻常人家存下什么更好的东西。几人在空荡荡的治所里坐了一会儿，替赵似清扫了屋内灰尘，忽而贾何叹了一声，几人才发现，久无人居的治所甚至连年节的装饰都不曾有!

当即各自回家，取了铜剪与黑红色纸。陕州塬上人家多用剪纸装饰墙壁，算一种新年的风气——至少眼下金人暂时无意向东同他们纠缠，踏踏实实过个年节也是好事。宋炎与王清贡献的最多，他二人准备完婚时备下了不少，虽说时事艰危，再没那个闲心思办宴待客，凑到一块儿喝了碗米汤便算作一家人，却总该高兴热闹一回。宋炎手巧，剪了几只喜鹊燕子，给阿王带在鬓上做花胜。其余几个各自找了把剪子动工，却不会剪什么复杂的样式，只知道剪个花边，或者最基本的双喜字，胡乱贴在墙上。陕州的剪纸除去红色，也常常用黑纸，这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旧俗，只是黑色的剪纸确实比红色留得更久些，不至于稍稍蒙尘就颜色暗淡，实在是长长久久的好彩头。收拾了一地纸屑，年轻人们匆匆告辞，各回各家，留赵似对一屋黑红各色的喜字剪纸，哭笑不得。

李彦仙回房时，自然也看见了满屋装饰。大概又是那几个年轻后生的手笔，对他而言本不难猜测，毕竟他们往日没大没小惯了，俨然已把治所这件正屋当聚会首选场地。不过剪得一墙喜字，也实在是有些令人失笑。

赵似慌乱解释：“他们说手笨，只会弄这些。”

这当然是事实。李彦仙轻笑。随后取了两个碗来，分别倒上热酒与茶水。赵似接过了温热的茶汤，对饮时两人相视而笑。

“不如饮个交杯?”对着一屋有些荒唐的喜字，赵似打趣。然而他脸皮实在是薄，很快支持不住，笑倒在李彦仙怀里。

严肃了一日的李校尉心情不错，轻轻抚着身边人的后背，怕他呛到茶水。赵似笑得端不稳碗，却见他低头，就着自己手上的茶碗饮了一口。

“先用饭吧……”李彦仙拿走了茶碗，起身把备好的晚饭排到桌案上来。

……

吃了年夜饭，日子过得简直不能再快。娄室果然老谋深算，金人骤得如此多的城邑，实在难以做到一一管理，民兵起义不断，显然也不能收笼人心。这位金国第一名将因此下令，所攻取的州城都选宋人为官自治，只各自留守军千百人，并临时招募本地土人协理治安。陕州金将的告示已贴到交口镇以东，有巡察的义军悄悄撕了一张，送到了李彦仙的手上。

诚然李彦仙猜测，金人一旦向西，必然无力经营陕州，这份告示也更坐实了他的推断。河东经制使王燮引兵入蜀，关西防备空虚，依朝廷意见，东京的宗泽重新任命王庶经制陕西。娄室继续西向深入关中腹地是必然，等待开春道路解冻，找机会向东出师，正是夺回陕州的好时机。这告示和关西流传来的消息他也并不对赵似隐瞒，在听完王庶那通号令关陕义士起兵的言辞之后，赵似紧紧握住了李彦仙的小臂。

“绝不可与王庶有什么联系……”他劝。其实赵似也无法拿出什么太有说服力的借口，然而又不能直截了当泄露天机，讲那王庶根本是个庸才，受事鄜延百害无一利——李少严也不再追问，回握住赵似的手掌，默认了他的抉择。

赵似是深知那些“既定”的结局的。陕州的位置极为重要，尽管黄河、崤山天险竦立，但同时也面临着一桩要紧的问题。“五山四岭一分川”的崎岖地形，便意味着粮食物产不丰、道路阻隔，一旦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便是再有心回天，也难免陷入弹尽粮绝的僵局。若要保全陕州，至少也该谋求些合力。而他目前只在硖石山区里保聚，连金人都不肯信他的天家身份，遑论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向南逃窜而自顾不暇的新天子赵构更是无法指望，唯有一条路可走。能解未来隐忧的，怕只有寄希望于关西的良将。然而陕西五路错综复杂的文武关系简直棘手至极——且不说建炎四年的张浚张德远，与先前节制六路军马的范致虚，眼下这个更是麻烦人！

平心而论，王庶固然无能，比起张浚来说危害性可能还要弱上不少。毕竟这位也是庆阳府出身，对边地用兵耳濡目染，与那些在后方纸上谈兵的文臣稍有不同。然而王庶掌军难以服众，又时常过于严苛，也是不争的事实。赵似前世对于曲端那堪称莫名其妙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归根到底，也只能猜测到王庶身上——李少严与这位正儿八经的上司交接过，甚至应王庶所要求进军虞乡，是否是他将少严当做王庶同党的缘由?

无论如何，李彦仙断不能再与王庶有什么交接，赵似心想。尽管这王庶的的确确算得上少严的“上级”，但倘若依照简王的名号，便没有再向他联络的道理。不过目前也没人顾得上一个远在鄜延路的文官——在金人广而告之令陕州百姓回城各返其家之后，赵叔凭的信使终于再次抵达了李彦仙处。

为避人耳目，这年轻人来时走的是山间偏僻的小路，因此堪称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出乎赵似意料的是，石壕治所大多数先前的厢军都认得他，连李少严都淡定地和他打过了招呼。不过赵似对这张熟面孔没什么印象可谓情有可原，毕竟哪怕他生得极为肖父，赵似却从没有见过陕州城那个赵都监。算来这年轻人也是赵似极远的堂弟，按行辈取名，唤做赵之严。尽管赵叔凭蒙荫在陕州多年，仍不愿他的独子坐靠朝廷恩德，或干脆借着自家身份在城中谋个官差，当年正逢虢州选吏，赵之严去虢略的州署里经过一轮遴选，被安排到最南的卢氏地界做文吏。卢氏县几乎没什么平坦的地皮，往来到陕州更是极为不便，这年轻人却一待就是三四年。到石壕时，赵之严手里还拿着块中间凹进去的紫石——从虢州捡的，他自己磨了磨，差不多能看出有个砚台样子，索性把这小物件当贺礼送给了守门到宋炎。总归是他父亲随口提过，石壕有个弓箭手新婚，大约就是站在王大夫家女儿身边那个。见了赵似，赵之严拜了又拜，解释道：“金人要我们回城，殿下势必是知道的。”

赵似点点头。不用旁人传这消息，前世的印象也足以让他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剧情。这年轻人犹豫了一阵儿，掏出一张简短的手笺来。赵叔凭的字迹他们都认得，信上没多说什么，只是赵叔凭提到，金人委任他做陕州的新通判，他有心趁此机会暗中传递消息，倘若李彦仙有意夺回陕州，也好接应。

“殿下可派几个在城中有亲故的跟我一起走。”赵之严补充道：“校尉与殿下到时只管调兵遣将，我们在城中弄出些动静，好叫金人自乱阵脚。”这正是李彦仙与赵似原本所要筹划的，因而欣然点了十来个义军将士跟他一起进城。临行前免不了寒暄几句，他也是个坦率人，自言为免金人疑心，连母亲和妻室也会一同回城。赵似叹息一声，送他出院门，檐上的雪开始消融，水珠一滴滴地落下来。王大夫一家与宋炎也跟着赵之严离开，回头望时，见赵似与李彦仙站在路旁目送，年轻的小夫妻挥挥手，与朝夕相处的十二哥告别。

这是建炎二年的二月，道路泥泞难行。石壕诸寨得李校尉令，开始选拔擅长攀爬泅水的健儿。

等来春……冰消雪融的来春，城中的杨柳树下，自会重新聚起挑着担子的货郎、嬉闹的儿童、闲谈家常的老人。

这已不是很远的将来。

恭喜曲端终于出现！好的下一章收复陕州！(感谢曲端在关西为拖住娄室兵力做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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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