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南意 第5章 灵童（四）

宋述黎微笑着，但神色落得很浅，只让人觉得意味不明。

他没有对纪南璟的那句“多管闲事”发表看法，锃亮的皮鞋在瓷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声音，他目光轻轻扫过纪南璟微蜷的手指，最后却也只是稍稍摆手，转身走出洗手间。

宋述黎离开之后，纪南璟的表情很快沉了下去。

在现在的华国政界，称得上是高位的职位没有多少，而且宋述黎的身份一直都被隐藏得很好，能做到这种程度**保护的除了军部高层，就是国安高层。

纪南璟垂眸凝视着自己腕间被掐出的红痕，雾黑的丝系缠绕其上，诡异又旖旎。

宋述黎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他在刻意试探的？

或许是在他出言挑衅的时候，又或许更早，在他们第一次照面，纪南璟遥遥举杯两人对视而笑的时候。

他并没有很认真地伪装自己的敌意，他在外界的形象本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二世祖，不会掩饰情绪，直白到令人发笑。

他如此演了，现在就要看宋述黎会不会买他的账，相信他只是一个没有脑子，仗着家世谁都敢得罪的白纸。

纪南璟拽着袖口，确保腕间的黑线被完全盖住后才放下胳膊。

宋述黎今天提到了这个标记。

既然这样，他就不得不怀疑一下，宋述黎是不是和国安有关系了。

宴会结束得晚，因为纪南辰在旁边盯着，纪南璟也不好提前退场，他陪着他哥一直待到了晚上。

恭维奉承应接不暇，但是在宴会后半程，纪南璟没有再看到宋述黎。

“你什么时候回家？爸妈挺想你的。”纪南辰撩着略显疲惫的眼睛，看向纪南璟。

冷风掠过发丝带起一片清浅的酒味，纪南璟站在澜庭正门前醒酒，闻言他看向纪南辰，有些发倦地勾了勾嘴角：“我处理完我这边的事就回去看爸妈。”

纪南辰沉默一会，最后只对纪南璟说了一句：“好，注意安全。”

因为两人都喝了酒，纪南辰便让司机开车先送纪南璟回家。

纪南璟让司机将车停在云栖门口，与纪南辰别过后径直上楼。

房内没有人，他脱掉外套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低头时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是窦屿写的，凌乱的字体与他毫无逻辑的话相得益彰：[亲亲璟璟，我和亲亲笙笙先走了，这房子可真好，但你要知道我的心一直都是在你这的，外边的世界玩完之后记得回家，听大哥的话，有些东西咱不碰。]

纸条的落笔是亲亲屿屿，纪南璟嘴角一抽，面无表情地将这张纸撕碎扔进垃圾桶。

虽然他在洗手间接到窦屿电话时注意力都在宋述黎身上，但他或多或少听到了窦屿说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纪南璟暂时还不想让窦屿知道他纪家二少的身份。

窦屿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太空白了，自从13岁入窗之后，他的人生便一直与窗相连，纪南璟并不想让他被牵连进更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但是……

纪南璟皱了皱眉，窦屿到底把柳彦笙解释给他的话曲解成了什么？

从遥远高楼外折射而来的光线透过浸凉的玻璃，暗色笼罩，迤逦如梦。

纪南璟走进浴室，准备脱下一身酒味的衬衫，雾气尚未升腾的镜面映出他修长的身型，冷白顶光在锁骨凹陷处投下阴影。

他解开衬衫纽扣的手突然顿住，镜面内清晰呈现着他清瘦的腕骨，黑色细线正从腕骨向小臂蔓延，在皮肤下蜿蜒出妖异的纹路。

他没什么情绪地褪下衣衫，打开恒温花洒，不再去看逐渐蔓延的黑线。

在窗内有一个不算棘手，但是烦人的怪物，当时人们把它叫作阴鬼。

进入窗之后，每个活人身上的能量都会被具象化出来，这种能量被称为炁。

炁是异能者使用异能的基础，而阴鬼成恶前只是一个刚成型的小孩，它喜欢分裂成很多个婴儿，去吸食人们身上的炁，供自己生长。

每个阴鬼都会有很多个分影，如果被分影缠上，身上就会出现黑色的细丝，丝系成线，不断地吸食人身上的炁。而消除黑线的方法，只有将阴鬼本体找出来并消除。

纪南璟很快洗完澡，他有些发懒得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时突然想到了来上京的路上，司机关掉的电台。

第六位遇害者遗体在临郊公园后山的人工湖边。

临郊公园。

纪南璟打开手机搜索临郊公园的事故，但网上能收集到的消息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园介绍，关于第六位遇害者的信息被抹得一干二净。

他又去搜索其他的相似事件，最后发现和婴儿啼哭声有关的案件都在网上凭空消失。

消息被封锁了。

这样雷厉风行地处理方法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能办到的，纪南璟嘴角扬起几分上扬的弧度，若有所思地轻点手机。

像是在印证他的想法，柳彦笙的消息突然跳了出来：[上京的案子被三区接手了。]

天亮之后纪南璟的车被澜庭的侍童送了过来，他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风衣，将车停进车库后，又换了一辆不起眼的辉腾。他准备去临郊公园看看。

晨曦刚明的临郊公园还透着森然寒意，纪南璟将车停在公园附近的长街上，下车沿着人工湖外围的木质围杆行走。

水面在微风中荡起清浅的绿色，像一块凝固的琥珀。警用封条被撕下一半，垂落的部分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静谧，平和，沉寂。

纪南璟翻过围栏，缓慢踱步到湖边，他蹲下身，指尖沾了水。

湖水浸冷渗骨，散发的寒意丝丝缕缕钻入肌肤。

他微微沉下目光，眼中紫光流转一瞬。

湖边有祟的气息。

纪南璟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涟漪迭起的湖水。绿水与密林交织，湖边的树木茂盛繁密，青白的雾气自林间流淌。

这里的祟气很浓也很新，不像是之前案发时留下的，倒像是不久之前才出现过。

纪南璟指尖微动，感受着阴鬼冰冷的标记顺着腕间向上游走。

湖边的冷气像是受到牵引一般凝聚，流转，氤氲在四周。

看起来有人刻意在这等他。

腕间的丝系开始发烫，灼烧感在皮肤上延伸，像是要渗入骨缝。纪南璟凝神，哭声突然响起，愈渐明晰。

凄厉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的回声中，湖面开始翻涌黑色泡沫。纪南璟转身的瞬间，三道黑影从树梢扑下。

那是三个皮肤青紫的婴儿分影。

纪南璟侧身躲过最先扑来的分影，黑雾逐渐浓郁。他嗤笑一声，幻紫色覆上瞳孔，带着肃杀之意，冲破桎梏的雾气。

微风吹扬起散落的枝叶，纪南璟抬手，俯冲而来的婴儿被锁定在空中，停在与他距之分毫的地方。

黑雾缠绕出一种不实的塑绸感紧紧锁住近前的婴儿，源于阴鬼自身的黑气被牵引着返回攻击自己的分影。

纪南璟逐渐收紧手掌，就在祟气束缚着分影缓慢消散时，他腕间的黑线突然爆发出灼痛。

他手腕不自觉轻颤一下，又很快稳住，但就是他走神的这一瞬间，一道锋利的银光突然自后袭来！

纪南璟侧身躲开，匕首擦着他的耳畔滑过，最后落入湖中，激起水花。

他转身，看到了从林间走出的两位黑衣人。

翻涌的尘埃和萦绕的黑雾覆盖了清润的日光，纪南璟望着这两位不善的来者，其中一位面容粗犷，突兀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落到鼻翼一侧，另一位则面容白净，半阖的双眼显出几分凶恶。

白脸冷声道：“前天晚上，上京郊区。”

纪南璟挑眉，扬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刀疤率先沉了脸色，从后腰抽出一把长刀，几步上前劈头盖脸地就朝纪南璟砍过去，纪南璟向后仰身躲开，接着又转身挡住白脸从侧方袭来的匕首。

两人的动作很快，凌乱的攻击让纪南璟脸色压得很沉。

他尝试着调动周围的祟气，但是腕间的黑线越缠越紧，阻止他控制黑雾。

他一手格开一道临近的攻击，被沉重的力道震退几步，白脸找到他防御的间隙，果断挥刀，又快又狠地向他刺过去。

纪南璟微微眯眼，无视手腕的剧痛，五指微蜷，黑雾从后悄悄缠上白脸的脖颈。

白脸这次下了狠手，只是还不等他刺中纪南璟，就感到手腕一麻，刀被大力击了出去，金属剧烈相撞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刀疤的痛呼声在他旁边响起。

纪南璟也愣了一瞬，但是很快他便收回白脸脖子上的雾气，退后几步，与两人拉开距离。

宋述黎利落地从树上翻下，手里正拿着一把手枪。

纪南璟视线稍稍恍惚，他感受到一只手极快地拽住他的后领，将他往后一拉，于是他便撞入了一个满是木质清香的怀抱。

冰凉的枪管擦着耳际掠过，银光子弹穿过雾气直直没入白脸的膝弯。

宋述黎的呼吸扫过纪南璟耳垂：“别动。”

缠绕着分影的黑雾在宋述黎出现时就被纪南璟驱散。

宋述黎很快地换上特质子弹，能量弹在黑雾中爆开，分影在漫起的尘埃中化作焦灰，最后随着雾气消散。

纪南璟神色稍凝，看向宋述黎的眼神多了分探究。

能对窗中怪物造成伤害的武器可不多。

灰尘散去后，宋述黎转身，低糜的光线下，他靠近纪南璟，目光在清风中显得柔和，但纪南璟却无端感受到了一阵冷。

还带着硝烟的枪口抵在了纪南璟白皙脆弱的脖颈上，宋述黎温声笑道：“纪二少爷，好巧。”

纪南璟眨眨眼，眼上覆盖了一层水汽，潮湿的眼睛显得格外无辜，他软着声音道：“好巧啊宋先生，你是来救我的吗？”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破碎的阴影，他像是不经意地微微仰起脖颈，喉结在枪口下脆弱地滑动，生硬的枪口抵在细腻肌肤上，磨出一片红。

宋述黎好笑地看着纪南璟在自己身前示弱，他看见对方玉雕般的手指正虚虚攥上自己的衣服下摆，刻意伪装出的无辜落在他清隽的面容上，倒显出一种我见犹怜。

“宋先生。”纪南璟突然握住宋述黎持枪的手腕，冰凉的指尖贴着脉搏，他拖着尾音，轻声道，“你弄疼我了。”

“是吗？”

扳机在指腹下发出细微声响，宋述黎低笑出声，他手腕翻转，枪口沿着纪南璟的颈动脉缓缓游走，在纪南璟即将受不了准备摊牌时，突然调转枪口，向纪南璟身后，捂着胳膊准备偷袭的刀疤开了一枪。

刀疤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只是硝烟散去后，他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伤口。

特制的子弹只会对祟造成伤害。

宋述黎抬头微微一笑，对倒在地上的两人道：“还没轮到你们，最好不要乱动。”

纪南璟神色微动，在他采取行动之前，宋述黎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抬起，袖口被很快地拉下，露出妖冶盘绕的黑线。

宋述黎缓缓地抚过纪南璟的手腕，轻声道：“纪二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纪南璟眼眸微垂，软着声音不太走心地演着：“我刚路过这里就被那两个人缠上了，这里还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可怕啊，幸好宋先生来得及时。”

宋述黎轻笑着松手放开纪南璟的手腕，好奇般问道：“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纪二少爷会怎么样？”

纪南璟稍顿片刻：“那些黑色的东西好恐怖，它们一直缠着我，要是宋先生没来，我肯定已经受伤了。”

“好。”宋述黎后退一步，“那就让我看看纪二少爷会怎么受伤吧。”

纪南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骤起的风裹挟着湖面的潮气吹来，没了牵引的黑色雾气重新汇聚，在阳光的折射下扭曲成血雾般的红光，带着攻击性蠢蠢欲动，想要攻击带有标记的纪南璟。

暗色的祟气缓缓靠近纪南璟脚踝，纪南璟后退几步，刚想破罐子破摔地躲到宋述黎身后，就见宋述黎极快地攀住一条垂下的树枝，利落地翻身上树。

宋述黎跳上树后，便事不关己地立着，俨然一副看戏的姿态。

或许是纪南璟凝视他的视线存在感过高，宋述黎冲纪南璟笑了笑，像是安抚一般轻声道：“别怕。”

纪南璟还没来得及爆粗口，就被突然袭来的黑雾逼到了湖边，感受到浓郁的祟气之后，他腕间的黑线开始不安分起来，细密的丝系附和着周围满溢的黑雾，迅速扩散缠绕着，欲要从皮肤中膨胀挤出。

疾风掠过林梢带起一片沸腾的杂音，婴儿的哭声像隔着一道屏障一样，模糊，空灵，却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