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南意 第6章 灵童（五）

这声音倒像是……从水下传来！

通体漆黑的焦婴突然从水下跃出，幽白的瞳孔直直盯着纪南璟。锁定猎物之后，它的嘴角缓缓咧起，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夸张又瘆人的笑容。

纪南璟面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鬼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可哭声却又飘渺又凌厉，带着哀怨掠过心口，声声仿若泣血。

手腕上的标记不断升温，灼烧之感透过血肉一直渗入骨缝。

这就是阴鬼的本体。

“灵童！”白脸拖着受伤的腿站起来，看着湖面上漂浮的焦黑婴孩，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不应该的，本体不应该出现！

家主明明告诉他只有分影才会主动出现去觅食，而且只要本体没事，分影就是无穷无尽的，但为什么本体会在这里现身？

白脸还未想明白灵童本体为什么会出现，就看到那雾气中的婴孩摆动着手脚，嘴角越咧越大，黑雾突然暴涨数倍，向纪南璟冲过去。

纪南璟抬头，在被卷入黑雾前，他与宋述黎的目光遥遥相对，他清晰地看到对方勾起嘴角，满脸兴味。

下一秒，他便被浓郁的黑雾吞噬。

黑雾中能量涌动，带着阴冷之意的祟气散发出浓重的压迫感，疯狂汲取着纪南璟身上的生命力，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够解决的情况了。

直到这时，纪南璟才确定宋述黎是真的打算见死不救。

也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宋先生要是想知道什么，完全用不着花费心思去试探套话，他只需要像现在这般，将自己放在危险中，自己的能力，身手，招式，总会暴露在他面前。

衣角和发丝在雾气的肆虐下显得凌乱，纪南璟难得狼狈地站在祟气中。

他神色恹恹地伸手，紫色一瞬间浮上眼底，幻色浸在浓稠的黑雾中，像是在墨中点上的几笔紫艳碎星。

他收拢手掌，肆意的黑雾立刻静止在原地。不多时，在他愈渐冰冷的神色中，黑气骤然散开，呼啸着冲向阴鬼本体。

阴鬼的哭声停了一瞬，然后响起更加凄惨的尖叫，它开始跟从自己身上溢出的祟气对抗。

它的叫声越来越大，焦黑的肌肤开始寸寸龟裂，从头颅开始留下黑沉的稠液。

白脸与刀疤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他们不能再放任纪南璟行动下去，这个灵童是他们家主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要是毁在他们手上，家主不会放过他们的。

就在两人准备出手偷袭纪南璟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树上翻下的宋述黎，悄无声息地来到两人身后，手枪换弹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两人俱是一怔。

银白的枪身在宋述黎手上转过一个漂亮的回环，他轻声道：“我是不是让你们不要乱动？”

激起的湖水染上了阴鬼焦腐的气息，黑雾逐渐变淡，日光透过薄雾，在湖面上落下粼粼的光点。

纪南璟不耐烦地看向还在负隅顽抗的阴鬼，他抬手，手心直对它残破不堪的身体。

从它体内抽离而出的黑雾凝聚成蛛网般的细丝，紧紧覆盖在它的每一寸皮肤上，纪南璟不带温度地笑了笑，手腕上的黑线挣扎似的灼烧，绞紧，在他手腕上勒出一道道细密的伤口，暗红的血线在衣袖上洇开，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猝然收拢掌心。

细丝宛若利刃般镶入阴鬼体内，在它陡然增大的尖叫声中爆炸开来，稠密的黑色血液飞溅下落，在进入湖水的前一秒又缓慢消散。

残余的祟气缕缕飘落，纪南璟正站在轻雾缭绕的中心，他撇了撇嘴，正打算抬手，但这次有人比他先做出行动。

宋述黎向天空抛出一个纯白的球体，白球进入薄雾之后很快便将周围残余的祟气吸收。他伸手接住下坠的球体，莹白的色泽已经被浸黑，细看时还能看到其中的雾气流转。

于此时，临郊湖边的祟气被完全驱除。

大雾散去，日光普照。

纪南璟收敛了所有的笑意，清日漫延中，他眼底的紫色散去，深色的瞳孔浸在浅淡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泛凉的锋利。

他冷冷地笑出声，嘴角勾起几分讽刺的弧度：“宋述黎，这场戏看得怎么样？”

宋述黎把玩着手中漆黑如墨的球体，靠近纪南璟，嘴角扬起的三分笑意难得带了点真实：“纪二少爷不演了？”

纪南璟静静注视着宋述黎走到近前，冷声道：“既然三区的人喜欢袖手旁观，我再演下去还有活路吗？”

上京阴鬼的事暂时被三区接管，而宋述黎恰好在此时现身临郊。

宴会上试探的问话，可以伤害到祟的特制武器，被人讳莫如深的身份。

纪南璟没什么情绪地笑着，之前的猜测终于都得到了证实。

宋述黎笑了笑，他看着面前的人，阳光明晰地勾勒出纪南璟过分姣好的面容，脱战后的身型还带着些许狼狈。

他托起纪南璟受伤的那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止血贴，很轻地缠在还在渗血的手腕上，“早就听说四区有一种可以控制祟的秘术。”

纪南璟一顿，在准备抽出手的时候却发现宋述黎握着他的力道很大，他目光沉了沉，听到宋述黎仿佛随意般地发问：“就是不知道这种秘术的媒介是什么？”

宋述黎的指尖划过止血贴边缘，目光深邃。

他的动作看似温柔，但却将纪南璟的手腕牢牢钉死在两人之间，最脆弱的命脉被扣住，像是被浸寒的镣铐束缚。

“宋先生。”纪南璟加重语气。

宋述黎放开对纪南璟的桎梏，帮他整好衣角，最后轻抚过领口，浅笑道：“今天多谢纪二少爷了，相信我们之后会有很多共事的机会。”

纪南璟拍开宋述黎的手，讽刺道：“这种机会还是不要有的好。”

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问更多，抛开今天的事，宋述黎仍然是上京城内身份神秘人人畏惧的宋家大少爷，而纪南璟依旧做他不学无术顽劣颓废的纪家公子哥。

纪南璟走到白脸和刀疤面前，垂下眸，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白脸和刀疤低着头，闭口不言。

宋述黎缓慢踱步而来，不知道是不是纪南璟的错觉，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两人颤抖了一下。

“哑巴了？需要我帮你们开口吗？”

听到宋述黎的声音之后，两人立刻拖着身体跪下，颤抖着伏低身体，嘴里不停地说着饶命。

纪南璟挑了挑眉。

他不在的时候宋述黎到底对这两位做了什么，能让他们这么害怕。

宋述黎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低垂着眼眸，声音轻缓又残忍：“五秒钟，我只听一个人说话。”

白脸和刀疤身型一僵。

“五。”

“四。”

“三……”

就在宋述黎话音未落的时候，刀疤猛地起身，几步爬到宋述黎面前，快速道：“我说！放过我！是——”

他话说一半突然止住，鲜血从嘴角溢出，神色痛苦又不敢置信地回头。

在他身后，白脸握着刀，刀身从后背没入他的心口。

“你……”刀疤张着口吐出鲜血，瞪着白脸艰难地说出一个字后便没了生息。

纪南璟稍愣一下，沉默地看着两人因为宋述黎的一句话自相残杀。

宋述黎眼里显出几分嘲意，他看向白脸，等待着。

“我知道，我来说。”白脸将刀从刀疤后背抽出，低着头，颤抖道，“是陆家，陆庭原派我们来的。”

“继续。”

“一个月前家主把灵童交给我们，让我们想办法饲养，最开始我以为家主只是让我们养一个正常的婴儿，结果没想到……”

白脸的声音小了下去，纪南璟蹲下身，与白脸对视，放轻声音道：“结果没想到那个婴儿是一个吃人的怪物？”

看够了这场闹剧，纪南璟眼里已经没了一丝笑意，“那么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呢，你们之间死人了吧？”

他是在发问，可口气却是笃定的。

白脸闭着眼，嘴唇轻颤道：“是的，接到灵童之后我们才知道它不是普通的婴儿，它一直在哭，我们中间有人受不了拍了它一下……然后他就被黑气，被黑气吸干了……”

纪南璟轻嗤一声。

“我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家主，但家主说，要是我们找不到食物，就用自己去喂灵童……”

“为什么不跑？”纪南璟问。

白脸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他拼命地摇着头，不出声了。

纪南璟便没再问，他起身抚平自己的衣角，转身欲走。

“纪少请等一下。”宋述黎轻声叫住纪南璟。

纪南璟回头，等着宋述黎开口。

只是宋述黎刚想说什么，就被突然响起的人声打断了。

陈逸翻过外围的围栏，高声欣喜地喊道：“述黎哥哥！”

湖面碎金般的粼光在陈逸发梢跳跃，他一路小跑过来，脖颈间缀着的银质细链正随着步伐在锁骨上荡出细碎光晕，衬得眉眼愈发鲜亮。

"述黎哥哥，人我带过来啦！"陈逸几步跑到宋述黎面前，仰着头去扯他的袖口，浅褐色瞳孔亮得莹润。

纪南璟注意到这位少年身后还跟着几位身着制服的人员，他们训练有素地处理刀疤的尸体，再带走白脸，清扫现场。

看架势应当是三区的人。

不过……

纪南璟将目光再次落回宋述黎身上，看着少年亲昵地帮宋述黎捋平袖口。

他挑了挑眉，玩味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开口，可眼里满是揶揄的意味。

久传宋述黎生人不近，难以接触，倒是没想到竟然喜欢这种性格的……男生。

宋述黎自然是注意到了纪南璟的视线，他目光淡淡地笑着，却没有解释什么。

陈逸顺着宋述黎的视线望去，也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纪南璟。清稠的日光跃上纪南璟眉梢，明艳的脸像是收容了这里所有的旖旎景色。

陈逸的眼神很明显地亮了亮。

宋述黎轻轻抬手搭上陈逸的后颈，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将他带到自己身后，阻断了他看向纪南璟的视线。

“宋先生。”纪南璟眯着眼，已经没有耐心去看宋述黎与陈逸间的互动，“还有什么事吗？”

宋述黎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一眼纪南璟，然后微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提醒纪二少爷，最近一个人的时候注意安全。”

纪南璟嗤笑一声，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宋述黎看着纪南璟的背影收敛了笑容。

他最开始叫住纪南璟就是想提醒对方最近行事小心，上京城的事件动辄就是一方权贵，势力交错复杂，哪怕是国安部的人，也不能单枪匹马地为所欲为。

纪南璟走得果断，风衣下摆在风中卷出一道凌厉的弧。宋述黎收回目光，心下多了几分考量。

但是，如果是纪家二少爷的话……还真能在上京这块地上混得开，只要他不暴露自己的身份，相信有很多人都愿意看在他哥的面子上对他礼待三分。

不学无术，愚蠢好控制的纪家少爷。

这是个好身份。

宋述黎很愿意看看那些将纪南璟当作棋子的控局人最后的下场会有多惨。

陈逸还在看着纪南璟离开的方向，眼神中的光亮不减反增。

宋述黎将吸收了祟气的珠子扔给陈逸，问道：“怎么？”

陈逸红着脸接过珠子，小声道：“那个哥哥好漂亮啊。”

他喜欢一切好看的事物，尤其是合他眼缘的人，对宋述黎是这样，对纪南璟也是。

“他不简单。”宋述黎轻笑一声，看向日光叠落的湖面。

突破了沉闷的浓雾后，艳阳正当好地洒落，仿佛碎光散下时不灭的星海。星星点点，朝气肆意，倒有了几分纪南璟的率性。

他眼底的笑意浓了几分，轻声道：“但也确实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