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姨,今日可带手炉了?”
几乎一整个月,赵桑榆都未曾与锦姨搭过话,此番开口,不止锦姨意外,连一旁的赵春娘都忍不住侧目回望。
锦姨搓了搓手,面上难抑喜色,嘴唇张张合合,却欣喜得没能吐出清晰的字眼,只能“嗯”“嗯”地点头应着。
从箱奁中取出手炉,夹了几颗燃得正旺的木炭进去,又取来赵桑榆最常用的缠枝菊花纹绒袋套好,才塞进她的手间。
“别冻着,别冻着。”
手炉温度正好,不是很烫,溢出暖融融的热浪,绒袋的花纹是赵春娘亲自绣的,是赵桑榆平素最爱用的一个。
“多谢锦姨。”
出了正月,冷意散了些,赵桑榆这些手炉什么的物件本都收了起来,只是随口起个话头,锦姨却是时刻都准备得齐整。
炉间温着花茶,赵桑榆饮了一杯暖流下肚,才返回了林间。几人已经不再采挖,而是围着沈慧林探讨起了色彩。
“比如叶片的绿色,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需要用不同的颜色叠加稀释,才能过渡得自然流畅。“
不同于平时的寡言,说起擅长的绘画,沈慧林倒是不吝言辞。
李云本是在一旁认真听着,见赵桑榆来了才定了心一般开了口。
”那应该如何让绣片的颜色过渡得更加流畅呢?“
李云说话间,李雨竟然从袖间取出了一方巾帕,春柳就近接过展开,小小的布面上绣着一支竹叶,不是学徒往常练习的小幅绣面。
这一幅倒有些写实的比例,却也放大了技法上的不足,针脚虽然细密,但是细看下来色彩是分块的,倒不是绣线的颜色选用问题,如同李云问的一样,是颜色过渡得不自然。
今年的新学徒们还未到齐,尚未开始课程的教授,这幅显然是李雨自己尝试的结果。
赵桑榆蹲在林非晚旁边,将他留的间距填了个满满当当,将手炉丢进他手中,给他使眼色让他看那绣面。
静默一瞬,赵桑榆才叹气开口。
“不眼熟吗?”
林非晚点头,此先师姐指点过他。
”绘画的颜色过渡之间要增减颜料,与之相同,绣线的颜色变换也要增减针目,长短针交错,两针之间还要再施一些不规则的加针。“
林非晚又在绣面上指点了不同的下针位置,简单明了直中不足,连不懂刺绣的沈慧林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日光流转,几人聊得仍未尽兴,沈府的女侍却来叫了沈慧林,稚子哭闹,她们这便要回府了。
*
自从回来,春柳始终一人在西厢房呆着做活,林非晚回来之后便是两人,赵桑榆已经多日不曾露面,只前两日过节一同出了门,再之后便又把自己锁进了耳房之中,不分黑夜白昼。
“行风。“
赵桑榆将耳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对着行风招手让他过来。
这半月赵桑榆不曾去过西厢房,但每日的练武却是没有停歇过,只是冬日晨起寒冷,改成了午后练习。
林非晚回绣坊之后,便让行风依着赵桑榆的时间,每日午后在榆树下等她。
行风虽然有些疑惑她今日为何不出门而是唤他过去,却还是听从吩咐走上前来,毕竟自家公子说了,一切以赵姑娘的意思为准。
“赵姑娘有……”
行风话还未说完,赵桑榆便将屋门大开,伸手示意他进去。
但门刚开,行风就抬起双手用掌心捂住了眼睛,绝对不会看到一丝光景。
”赵姑娘不要玩……“
耳房是禁地,行风并非不记得。
“我设了屏风,而且今日只是让你拿些东西到西厢房。”
赵桑榆不禁掩唇轻笑,林非晚倒是没再骗她,赶紧打断了行风的话语,转身进了屋中,伸手指着屏风前地上堆着的木条竹板。
每一根都雕凿出了凹痕形状,只是散乱的一堆,行风看不出用途,轻松抱起,这一堆还不及最轻的石锁重。
赵桑榆只是不愿弄脏今日新换的上衫,反正是为林非晚准备的东西,让行风跑一趟便就跑一趟吧。
走到屏风后面,拿起一个盛着细碎木块的竹筐,三两步就出了屋子,行风还在门口等她一同前往。
午后阳光正好,打进西厢房内,地上的木料反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泽。
”把你家公子叫来。“
赵桑榆顺好裙摆,坐在矮凳上将木条与竹筐中的零件连接,过于专心,连林非晚何时到的身后都未察觉。
不多时,大致的雏形便显现了出来,是一套约莫四尺的大型绣架,林非晚近日才开始用赵桑榆不用的那个大绣架练手,只是旧了些,矮了些,但专注于针脚,倒也没顾着难受。
“师姐,这是给我准备的吗?”
林非晚语气满是惊叹,原只是知道师姐手巧,却不知连绣架都能上手拆装,虽然看不懂她手下的结构,但莫名觉着这不是个简单的物件。
赵桑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固定好了手中的最后一个齿轮,才接过林非晚的帕子掸掉了手上的碎屑。
“你试试看呢。”
林非晚这才去搬自己常坐的椅子,坐到了绣架面前,是不用弯腰也能下针的高度。
不自觉地,林非晚的眼睛都睁大了,又试着比划了几下,才放下双手,满眼笑意望向赵桑榆。
手间触感异样,便又敛了眸子向下看去。
是一个把手。
“你再转转试试。”
赵桑榆拔松了把手上方的竹制插栓,手上比划着转了几下,林非晚依样小心翼翼地对着把手施力,绣架随着手上的动作矮了下去。
降到最矮,正是春柳适合的高度。
林非晚又反方向转动,升到最高,刚好与视线齐平,正欲松手站起,赵桑榆立即矮身将手覆了上去制止他的动作。
“别……”
两手相贴,林非晚愣了一瞬,只见赵桑榆眼中无它,按住把手阻止了绣架的下落,又将上方的插销按紧,才松手开口。
“调节高度前后,记得松紧插栓。”
林非晚兀自收回左手,心跳如擂鼓般震动全身,已然忘记呼吸,指尖抚着手背的余温神游方外。
“可是夹到手了?”
“没…没有。”
恍然回神,林非晚这才起身,此刻的高度正适合他站着做活,就算师傅来指点一二,这个角度也能将绣面看得一清二楚。
“劳师姐费心了。”
集市上可没有这么贴心的设计,每一根木条竹片,每一块齿轮凹槽,都是赵桑榆亲自削凿的。
在这套绣架做出来之前,赵桑榆还实验了很多套,这个最为顺手,又静心打磨了半月,才有今天的成果。
“你且先用着,若有问题我修改好了让春柳用更好的。”
赵桑榆最喜欢别人夸奖,当别人发现自己藏着的心思时,又会悄悄不承认分辨上几句。
“那也要多谢师姐,能用到也已经是我的服气了。”
林非晚满眼的喜色,不加掩饰,指尖不住地摩挲着绷轴,很是满意师姐备下的惊喜,抬手间还有些桐油的淡淡清气。
赵桑榆送了礼物,功成身退,下午仍未出现在西厢房,只留林非晚一人接受春柳的嫉妒。
“师姐偏心,她都没给我送过这么精致的绣架。”
春柳摆弄着卷轴,又试着将绣布卷入其中,固定好后,又调整了布面的角度,是入针最舒适的姿势,不用长久地弯腰,眼睛也舒适了不少。
“师姐说了,还会调整,到时候给你最好的。”
春柳嘟着嘴,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她就知道,师姐最好了,定然不会忘记她的那份。
只是做了自己的,便又要给师傅和锦姨准备,定然很耗费时间,不知师姐的手能否禁得住折腾。
*
仍记得那时,赵桑榆的手上第一次生了倒刺,将上好的丝帕勾了丝,手上无措,眼眶都急得泛起了红晕。
往常的时候,她都一副万事皆在掌握范围的镇定自若,几乎不与学徒们主动讲话,直到春柳被春娘留了下来,两人在西厢房作伴,交流这才多了一些,虽然仍旧冷淡,却比之前多了很多。
她这人一般不太外露情绪,却在春柳面前红了眼眶,那也是春柳第一次知晓赵桑榆的心思。
手上摩擦,天气干燥,都会容易生长倒刺,赵桑榆从未生过,对于春柳来说却是寻常之事。
初来绣坊之时,赵春娘能将春柳的人洗得干净,却不能将她的手一下子恢复如新,即使用了各种滋润的手霜玉露,却也难以修复经年的冻疮干裂。
故此,春柳整整一年都不曾用过好的布料当做绣面,生怕糟蹋了好东西。
也就是今年入了西厢房,手上比原先细嫩了许多,才渐渐地接触了些丝帛绸缎。
春柳从袖间拿出手油罐子,挖出些许,在掌心揉捻化开,才揉在赵桑榆生了倒刺的指尖,细细滋润每个角落。
不知师姐的手怎么粗糙了许多,指尖和指根都隐约生了层薄茧。
“近来入了冬,手上干燥了许多,师姐记得多涂手霜,将手养的白白嫩嫩的。”
说着又重新挖了一块,在指根处反复涂抹滋润。
锦姨每月发给赵桑榆的手油,她自恃不娇,几乎从未用过,却不曾想自己也会需要这物,怕自己无法再执针入绣,心中一通委屈,泪竟落了下来。
“师姐?师姐别…过两日就好了,你怎么还哭了。”
春柳未曾见过师姐这般不从容的模样,手上都无措了起来。
“真…真的吗?”
赵桑榆这才敛了泪珠,细细查看着自己的手,原先粗糙的倒刺已经变得有些柔软,整个手也更加细腻光滑。
“真的,师姐的手并不严重,况且我的手原先龟裂满是冻疮,现在都被师傅养得白嫩了不少呢。”
春柳在赵桑榆的眼前挥起了自己的手,原先的沟壑尽数抚平,虽然仍有些痕迹,却是不至于弄坏布料或者是无法执针了。
“痛不痛?”
赵桑榆沿着那痕迹抚触,仿佛看到了原先龟裂的沟壑,痛意袭来,彷如身受。
“早就不痛了,师傅备了药油,我每日都泡。“
“阿娘每日与你单独一起竟只是泡手吗?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