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与沈慧林匆匆一见,赵桑榆存的更多只是欣赏之意,并未过多探究她的身份。
但细想下来,林夫子与沈公子妻夫和睦,不曾闹过娶妾抬侍的风波,断然不可能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女儿。
林家有着全绮州最大的绸缎庄,是全宗族的仰仗。只是子嗣单薄,只有林淑绾一个女儿,想要给过继儿郎的人并不少,只是林父不愿一生辛苦拱手让人。
原是准备招婿帮忙经营家业,妻子却在女儿及笄那年第二次有了身孕,顺利生产,是个身康体健的大胖小子,他才断了赘婿的念头。
沈家小门小户,子嗣众多,最不起眼的小公子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和家中分了家,还与林府的千金小姐成了婚。
林家为女儿成婚备下的傍身礼不少,婚仪当天的阵仗很大,虽不及十里红妆,长长的队伍也站满了几条街,轰动一时,绮州城几乎人人都知道。
婚后二人过得低调,才淡出了人群的视野。
若非赵记绣坊与林家有合作,赵春娘定不会有机会结识林淑绾,更不能请得动林淑绾来给赵桑榆做启蒙夫子了。
只是赵春娘从未与赵桑榆讲过二人的交情,一些事情还是从众位学徒妹妹们口中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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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算命的师傅同母亲说过,我命中带煞,需秘密养在院中十二载,方能破煞气保性命。”
女孩小小一只,蹲在地上挖着不知名的野草,声音里没有太多起伏,双目无神。
草无根,便会死,这一株再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了。
“什么劳什子的煞气,夫子断不可能因为相信这些就将亲生女儿囚禁在府中。”
夫子心软待人和善,哪怕她调皮时故意将她画得粗陋,她也是真心没有一丝愠色,只罚她在屋中继续作画,直到画好为止。
可当赵桑榆真的蔫头耷脑重复作画之时,她便又会心疼,嘴上说着不原谅,手上却诚实地拉她出了屋,对着画纸与她慢慢讲解错处和不足。
这一听便是诓人的话语,沈慧林的面色也是强装的,唬住外人也许能行,赵桑榆却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真真假假,那又如何,不过全都是托辞。”
无根之草的叶片从沈慧林手中落下,归于大地。
“我不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只有一个孩子。”
沈慧林声如蚊蝇,听不出痛苦,神色平静,仿若自言自语般呢喃。
“夫子人很好的,你不要误会了她。”
虽是意料之中,赵桑榆仍觉震惊,传闻中与夫子妻夫恩爱的沈公子居然是个薄情之人,还有了和别人的孩子,话语间不自觉地有了偏向。
“母亲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沈慧林回首抬眸,视线尽头林淑绾和赵春娘二人正陪那个幼子玩乐,好不温馨。
“素未谋面时,周遭只有她的诗画,比起母亲本人,我更熟识她的情感。”
“她是那样的纯净,父亲根本体悟不出万一,他合该无后而亡,只可恨令母亲错付了多年。”
赵桑榆从不知也从不问大人的旧事,春娘既说待她长大就能相见,那她便愿意相信母亲的话语。
连自己的丈夫赵春娘都不与女儿提及,别人的私事她更不会乱嚼。
没给赵桑榆说话的机会,沈慧林只是自顾地说着,许是贪慕她周身满溢的温情,也许靠近就能汲取暖意,便掀开最**的纯真去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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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君有与家中分家的行动力,将沈家不贪慕林家钱财的决心放到最大,此般与入赘无异,沈家沾不到半分利益。
原就一直认为以后要招赘的林淑绾自是满意他这样的诚意,他人生得仪表堂堂,算学又学得极佳,婚后她才放了些手予他两间铺子让他学习生意。
二人将铺子越做越好,感情也越处越深。不曾想,在成婚的第十二年,在后罩房仆侍的居所旁发现了一个隔出的小院,里面养着一个八岁的女娃娃。
仆侍们不知院内情形,有这权利的只有自家夫君。
当夜,沈郎君交待,数年前外出谈生意之时,陪着对面的东家去了花街柳巷,年幼无知不成想那东家在酒中加了助兴之物,迷糊间将一位姑娘认成了林淑绾,一夜荒唐竟有了身孕。
花巷的姑娘大都服用避子汤药,即便有了孩子也会被安排落胎,不曾想那姑娘派人去了沈家,沈母忧心儿子无后,私自做主给那姑娘赎了身,直到生产才告诉他。
他是不愿认下这个孩子的,惩罚母亲养了五年,母亲身体不好无法继续照看,才偷偷接进府中藏了起来。
沈郎君一味地道歉,自己只犯了那一次错误,再没有做其他对不起夫人的事情。
孩子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二人无子,林淑绾相信了他的话语,认下了她这个孩子,给她换了大的厢房,指了贴心的丫鬟。
虽是不喜,没有亲自教养于她,却也给她拨了足额的月例由丈夫仔细教养,只是她不怎么踏出房门,没几人知道府中多了一位小姐。
第二年,林淑绾竟然有了身孕,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忙碌之中,早就忘了存在感极低的沈慧林。
直到在书房中见到画风极其熟悉却不属于自己的画卷,才惊觉女儿天赋异禀,却被丈夫养得呆默不语,心门紧闭。
沈慧林十二岁生辰那天,是八月十五团圆之日。
林淑绾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主宅阖家团圆,而是留在府中宣布了沈慧林的存在,丈夫还言明了煞气的存在,圆了她的身份。
她不愿出门多言,她便带着幼子与她一同玩乐,久之,才沾染了些人气。
关于身世,沈慧林本不知情,仰仗那位爱与儿子念叨的祖奶,年幼的孩童也拼出了一二,她不言,便没人知晓她已知晓。
甚至此先数年她都没有名姓,父亲和祖奶一直都是“妮儿”“小妮儿”地唤她,慧林二字是父亲为了讨取母亲欢心,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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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能这般欺骗夫子。”
赵桑榆怒极,一下下地铲向地面,竹筐中没有几颗完整的菜苗。
“母亲,也许知道吧,只是…”
或许我的存在比父亲的隐瞒更加碍眼些。
沈慧林放缓了语速,她从未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尽数吐出后,似乎多了一丝畅快之意。
她房中的词画很多,多数是母亲所作,父亲拿来让她临摹学习,她仿了数年,读了数年,字里行间,笔下纸上,全是她的痕迹。
自己所书的词画有时会消失不见,只有父亲出入,大抵是他还了回去,父亲也许认不清母亲的笔迹,母亲自己定然识得。
慧林妹妹拿她当好姐姐,自揭伤疤与她诉说,赵桑榆亦能感受到她仿若事不关己之中难以化开的愁思,她不言,她亦能懂。
“出生不由自己,且放宽心,夫子肯带你出门自是不在意旁的,纵有万般不是,也只怪那造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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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只怪那造孽之人。
河畔,箱案整洁,各类工具收纳齐整,温暖的炭火,不曾断续的茶水…
赵家仆人少,这类琐碎的粗活,赵桑榆和母亲从未动过手操过心。
她知道,每月发了月钱,陈阿锦都会去采买手油,她的绣架旁,衣袖间都是这类瓶罐。
幼时,赵桑榆嫌她娇气,摆弄个针线而已,还成日地搽油抹霜,也不见她手上光洁细嫩啊。
直到她第一次将绢布摸毛勾丝,才发觉,偷偷摆弄的那些木材竹棒,竟会让她的手上生出倒刺硬茧。
她未曾多言,每月窗前却是会多上几罐手油,不曾间断过。
锦姨有错,只是无声付出弥补,一些事情习以为常,却忽略了蕴藏的真心。
乍暖还寒时节,少了日光的浸润,凉意侵袭,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向前望去,只不到一个时辰,林非晚的小筐已装满了大半,虽然赵桑榆和慧林妹妹聊得开心,但是他们四个聚在一起似乎聊得更开心。
她将自己的野菜尽数倒进沈慧林的筐中,匿着脚步走到四人身后,却见林间行风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赵桑榆赶忙使了个眼色,行风才恢复自然,继续探查周遭的动静。
林非晚在最外侧,和女眷们两步的距离,筐子也放得最靠边。他专心地动作,没有注意到赵桑榆的手已经伸进去抓走了一大把。
春柳看到了作祟的手,未暴露赵桑榆,而是和李云李雨窃窃私语,三人偷笑着看他,林非晚拿着新挖的野菜的手呆愣在半空中,疑惑地看着三人。
“师姐们在笑什么?可是我脸上沾了泥土。”
林非晚转身,将手中野菜丢进筐中,欲拿出袖间帕子拭脸,动作一滞,隔着帕子按住了那只贪婪的手。
“师姐,一个都不给我留吗?”
“留,留,留。”
已被发现,赵桑榆双手齐上,将最上面的一颗拣出,放回了筐中,其余尽数收入囊中。
“我来帮师弟减轻一下负担。”
她说得面不改色,跨着筐子喜滋滋地去了岸边。
看向忙碌的锦姨,赵桑榆清了清嗓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