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里坐在院中的凉亭下,眉头紧皱,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半晌,他实在忍不住了,朝眼前不停转圈的人说道:“淇觞,你能不能消停点,转的我头都晕了。”
淇觞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凉亭前来回的晃悠,听到屠里的话,他转身在凉亭中坐下,愁眉苦脸道:“这么久了还没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吧?那医士看着这么年轻,到底能不能治好王女啊!”
屠里替他倒了杯茶,脸色也有些凝重,但是没办法,那人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他们不得不相信他。
还未来的及说话,身旁响起了一道轻柔的声音,“如果他不能救,那青漠应该没人能救得了王女了。”
淇觞又站起身,顺便伸手朝自己的后背挠了一下,声音有些急促:“晴姐姐为什么这么说?”
乌晴在院中晾晒的草药前转了一圈,眼神愈发黯淡,有些时候,努力在天分面前,真的不值一提。
她提起精神说道:“你们看,这院中晾晒的都是些青漠常见的药草,同样的药材,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不同的效用。”她轻轻指了指院中的一捆草药,“枯藤草,都认识吧?”
身旁的乌昙点点头,略带疑惑的说道:“枯藤草,味苦性寒,常用于清胃解毒,利窍通经,降火滋阴,很常见。”
“没错,枯藤草大寒,在青漠的医馆中,多与黄参搭配调和用来清热除火,我写的药方里可以与附子草、天门术治疗喘疾,可以缓解部分蛊虫的噬咬毒性,还可以用来制作鸩羽这样的穿肠毒药...”
“晴姐姐真厉害,不愧是青漠最厉害的医士,我竟头一次知道,枯藤草这样常见的药材,竟然也能有这样多的用法。”乌昙看向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崇拜之意。
乌晴浅淡的笑了笑,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多了丝惆怅,“大寒的药材往往需要性温的药材予以中和,以最小限度的减少对身体的损伤,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枯藤草和石膏同煎,两种性寒的药材竟然能极大的增强乌药的甘热之力...”她转身看向那扇迟迟不曾开合的门,声音涩然,“那张方子我看过,也许穷其一生,我都写不出那样一张奇异又满是生机的药方。”
肩膀被一双结实的臂膀环住,屠里把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道:“何必妄自菲薄,青漠擅蛊,医术在我们这里从来都不受重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乌昙也随着安慰了几句,但是心却越跳越快,那个在小神祭接住自己的人,原来这么厉害,她对他越发好奇了。
房门被推开,宫远徵负手走出来,淇觞便呲牙咧嘴的凑了上去,“元医士,怎么样了?王女好些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身体各处。
屠里忍不住训道:“淇觞站好!如此七歪八扭像什么样子!”
淇觞嚷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总感觉自己身上痒的很,可是掀开衣裳一看,却连个蚊虫叮咬的包都找不见...回头我去医馆看看,阿朵到底怎么样了?”
宫远徵眉头微挑,面具下的薄唇轻轻勾起了一道弧度,却又在听到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如此自然的喊出阿朵时眼神变得冰凉。
“是,元医士,阿朵的病...”屠里问道。
“只是暂时压制住,不过此次药护之法后,五感应当不会再有问题,至于以后...”宫远徵的声音停住,黑色的面具转向屠里。
屠里疑惑:“以后怎么样?”
“以后怎么样,就要看诸位是否能配合,我需要切身感受到王女的病痛,才能知道症候所在,对症下药。”
院中几人一时间有些怔愣,半晌屠里才说道:“王女的病是及笄后突发的,王上找了这么多年也不知病因为何?青漠之人皆擅蛊,往日有病痛,也多是利用蛊虫以毒攻毒,大多也不会去找什么症候,我也实在是没办法让你感同身受...”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迷茫的眼睛像是涌上一股细流,突然变得清润极了,他激动道:“感同身受...蛊虫...是有的,是有的...”
乌昙疑惑道:“什么?屠里大人说的是什么?”
不过一息之间,乌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要用王女的伴生蛊?”
屠里拉过乌晴的手,眼睛里皆是赞赏,笑道:“是,就是伴生蛊,自从阿朵从中原回来,伴生蛊就已然长成了,只要元医士能承受伴生蛊,自然就能够感同身受。”
“那屠里大人所说的伴生蛊,现在在哪里?”宫远徵状似无意的问道,背在身后的手却慢慢收紧,他如此引导,就是为了知道伴生蛊在哪里。
屠里的笑意僵住,方才只顾着欢喜,却忘了他拿不到阿朵的伴生蛊,“青漠王室的伴生蛊没有入体的话,按规矩都要在蛊室安置,但是阿朵不一样,她的伴生蛊自归来后就一直沉睡,以防蛊室中的蛊虫惊扰沉睡的伴生蛊,往日都是她亲自奉养的...不过没关系,等阿朵醒来,我会向她言明这其中的关窍...”
“不必这么麻烦,她的蛊就...就在她枕边的那个锦囊里,她每天都要看无数遍,啊,真的是好痒啊!”淇觞插嘴说道,一边对着自己的胸膛狠狠一敲,这钻心的痒意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他现在好想去神庙外的沙地里滚几圈。
淇觞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王女的私物竟然也毫无顾忌的窥探,屠里心里直冒火,但时机不对,也只狠狠瞪了淇觞一眼。
“虽然知道了伴生蛊的所在,但是有一点要同医士说明,伴生蛊如今沉睡着,你也许很难唤醒它,自然也无法承载它。”毕竟伴生蛊曾经有过血誓,再让它接受一个新的身体,除非阿朵爱上他,否则是很难的事。
“这是我的事,屠里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如若不行,那再另寻他法吧。”宫远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欲多说。
刚欲转身,便又被叫住:“元医士请留步,那张药浴的药方我看过了,每一味药材的用量及其精准,药性相合分毫不错,心思可谓奇诡,我十分敬佩,不知是否有幸能过来替您煎药?”
“阿晴,你怎么能来煎药...”屠里拉住她的手,一脸不认同。
乌晴却反扣住他的手,用力握住,一双清透的眼睛却满怀期待的看着那双面具后的眸子,她是真的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青漠太忽视医术了,她看遍了青漠的医术也只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面前的这个中原人,是她在医术一途上最大的希望。
“不行,我不喜欢太多人打扰。”宫远徵的拒绝生硬又直接。
屠里的脸色有些难看,乌晴死死按住他的手,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我只是来煎药,绝不过多打扰,况且我略通医术,在青漠擅医者很少,王女的病要按照身体状况及时更换药方,有我在也省的您多费口舌。”
“每日午后一个时辰。”
“多谢医士!”
乌晴长舒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屠里的手,对上屠里不赞同的眼神,她却是极尽欣喜的笑了起来。
能去煎药,就能看到更多的药方,看的多了,便能够融会贯通,这么多年她如同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终于有一天她可以跳上去多看一眼广袤的天空,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这次机会。
脚步声渐远,屠里带着淇觞前往蛊室,乌晴转身看向乌昙,却见她眼神发散,已然神游太虚已久。
“阿昙,你想什么呢?”乌晴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打断她的沉思。
“晴姐姐,我可以喜欢一个青漠外的人吗?”
药浴之后,屠连朵浑身虚软无力昏睡过去,脉搏倒是较以前更有力了些,宫远徵坐在床边一遍一遍用目光描摹她的睡颜。
这样静谧又温柔的时光太少,他甚至想要她再晚点醒过来,他不必再伪装冷漠,也不必冷眼旁观她同别人言笑宴宴。
她的试探毫不隐藏,那些伤疤是他刻意留下的,他要一遍遍提醒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可是每每看着她的眼睛,心头那股必须要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就像一头猛兽要吞噬他所有的理智。
他厌烦她为自己留退路,那日,明明只要她一挥手就能摘下他的面具,可是她顾虑重重,如今却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用伤疤来验证他的身份,确认了又如何,她要把这个秘密揣在怀里,揣度着是否能让它得见天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要权衡利弊。
那双沁着泪的眸子还是那么美丽,却又模糊极了,模糊的让他看不懂。
傅九星,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白皙的脸颊,又顺着脖颈下移,从她的枕下拿出了那只囊袋。
月白色的囊袋,上面绣着普通的云纹,毫无特点且极为常见,她竟然就把伴生蛊放在这里吗?
他把囊袋倒置,敞口朝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个明黄色的福袋掉出来,他打开一看,一撮细软的头发被一条红绳绑住,宫远徵有些疑惑,这应该是胎发,难道是傅九星的胎发?可通常不会有人将自己的胎发随身携带,也许是青漠的特有习俗?
他没有多想,继续翻找伴生蛊,突然一团黑色的东西整个掉出来,他的目光凝住。
一尺来长的黑色的缎带被握在掌心,缎带之上绣着暗色的细密花纹,中间镶嵌了一颗墨绿色的珠子,边缘已经破旧的能看到露出的线头,颜色也有些褪色发白,宫远徵摸到绑带处,果然,那里有一朵用金线绣成的莲花。
宫门之中,只有他最钟爱抹额,也只有他会让绣娘在绑带处绣一朵金色的莲花。
这是他的抹额。
宫远徵眼眶发涩,左手死死握住那条抹额,心头却是天翻地覆,半晌,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傅九星啊傅九星,这又算什么呢?
抛弃他又怀念他,把他的东西日日放在枕边,那条抹额已经如此破旧却也不肯扔掉,既然她如此纠结折磨,不如这次,让他来选吧。
双指探向囊袋深处,将沉睡的伴生蛊置入掌心,他把囊袋里的东西装好复又放在她枕下,方才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