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无神宫的西北角是一片低矮的宫室,往北再行一里,便是幽深的青蠃林,越危险的地方往往越会出现世所罕见的奇珍异草,青蠃林是青漠最大也最危险的蛊林,其中瘴气弥漫,蛊虫毒蛇遍布,高大的枯檀林遮天蔽日的生长,因为过于危险也算得上人迹罕至,乌晴时常要进林中采药,便在这片宫室中挑了一间作为药室,以便及时处理从林中带出来的珍稀药材。
屠里一路护送着乌晴来到药室,眼看着她情绪高涨,白皙的脸上因为那医士的一句话竟然添了一丝红晕,他心底竟然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阿晴,不过是去煎药,有那么开心吗?”他忍不住问出声。
“开心,很开心,他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就算是煎药,能看到更多的药方也一样会让我受益无穷。”
乌晴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拿起挂在墙上的竹篮,里面放着采药需要的各种工具。
见她马上又要出门,屠里伸手扣住她的手臂,无奈说道:“才刚回来,怎么那么着急出去,青蠃林就在那里也跑不掉,明日再去吧。”
乌晴笑笑,一缕阳光透过门扉落在她墨蓝的发上,显得有些俏皮,她摇了摇手臂,没有甩开他的手,便耐心说道:“要给乌潼哥哥带往边军的药还缺几味药材,明日还要去苦涯谷底煎药,晨起再进青蠃林怕是时间上来不及,我总不好第一日便迟到,趁着如今天色还早,我早去早回,省的误了事。”
“乌潼说了何时要回边军?”屠里眉头皱起,扣住她手臂的手又紧了紧。
乌晴见他面色不对,把手轻轻覆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屠里这才意识到可能弄疼她了,忙松开了手。
“乌潼说了要回去吗?他要了些什么药?”屠里又问了一遍。
“倒是没说何时回去,只是说边军生活艰辛,最近常有流匪出没,时常有士兵伤亡,以蛊为药总是损伤身体,他托我制些伤药,我应了他五日内给他送过去,应该会派人专门送回去...怎么?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乌潼哥哥了?”
乌晴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略带了些疑色,她仰起头看向屠里。
屠里缓过神,轻笑道:“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他刚刚回来,实在是需要多待几天再回去,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想来哥哥有自己的打算,我就只管做好他要的伤药就好了。”她把竹篮挎在臂弯,换了一双易于行走的鹿皮小靴子,“你快去忙吧,我就在青蠃林边缘转转,不会深入的,放心。”
走出药室,眼见着阳光变得温煦,屠里左手覆在额前抬眼一看,再过一个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
“阿晴,我陪你一起去吧。”他有点不放心她一个人进青蠃林。
“不用了,你还要盯着蛊室,我一个人可以...”
“屠里大人!”
声音被远处疾行过来的人打断,来人一身黑衣,头上没有带冠,刚毅的脸上满是焦急,额前布满了汗水,他疾驰而来在见到乌晴时,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了回去,顿了顿又移到屠里耳边低语。
乌晴似不在意的打量了一番来人,却在看到那人的佩刀时一愣,刀身挺直,尖端处有弧度,刀身宽且厚,刀鞘呈暗青色,隐隐能看到刀鞘上凤凰腾飞的翎羽,这是...青翎卫!
听完来人的话,屠里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凑近乌晴,低声说道:“蛊室出了些事,我不能陪你了,出入青蠃林一定要小心。”
青翎卫对神宫的安全负责,蛊室有专门的蛊卫守护,蛊室出事,应该有蛊卫来报,怎么会是青翎卫来,他在骗她,乌晴的心陡然坠到谷底,脸色变得苍白。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乌晴朝前走了几步喊住他:“屠里!”
屠里转身,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没有退却的狠意,他尽力缓和心情,笑意看向她。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的眼神里毫无羞怯之意,反而装满了惶恐。
屠里的笑意僵在嘴角,他深深看着乌晴,突然往回走了几步猛地把她揽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修长的手指在在她温顺的发上轻抚。
可是他没有说话。
乌晴缓缓推开他,转身朝青蠃林走去,只是握着竹篮的手因为用力被划出了一道血印。
*
屠连朵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睁开眼睛,能清晰的看到不远处处烛台上摇曳的火苗,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的五感恢复了。
他的医术又厉害了许多,没有她,他一样过的很好。
“银襄!”她掀开被子坐起,朝外面喊了一声。
房门接着被推开,银襄急步走过来,惊喜说道:“王女,你醒啦!我去给您端膳食,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
屠连朵拉住她,低声说道:“你去找院外的蛊卫,告诉他们,我要见乌潼。”
银襄不解,却还是依言去找了蛊卫。
屠连朵的房间对面原来也是一间厢房,后来被改成了药室,宫远徵此刻正在煎药,袅袅的热气在他眼前浮起,满室的药香蒸腾,约摸着她快醒来了,宫远徵将药小心的从药罐中倒到碗中。
院内传来异响,他端着药碗从门缝中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手中的药烫的他手指发红,他却越握越紧。
原来她醒来第一个想见的,是和她有婚约的人啊。
对面的房间中,乌潼看着屠连朵,低声喊了句:“阿...王女。”
自从中原一行,他被谴往边军,也再没什么机会和阿朵见面,他知道,她不会原谅他。
在等待乌潼的时间里,她仔细打理了自己,衣着得体,甚至还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见她不说话,乌潼又说道:“王女大病初愈,还是要多休息。”
“大病初愈...我的病,治不好。”
乌潼沉默,他很懊悔,如果没有发生宫远徵的事情,阿朵也不会万念俱灰毁了百舸城的治病之法。
“脱衣服。”
“什么?”乌潼猛地抬眼,脸上的表情都是木的,他甚至朝后退了半步。
“我说,脱衣服。”屠连朵又重复了一遍。
乌潼盯着她看了半天,她的眼神沉静,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君臣有别,王女的话他要听,便依言开始脱衣。
待脱到白色的里衣,他有些迟疑,虽然知道阿朵不会对他有意,可他还是觉得这不合规矩。
没来得及多想,白色的里衣便被对面的人一把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膛,和左肩上那一片青色的伤痕。
雷击之刑,是青漠的重刑,拿沾了蛊虫毒液的极细长钉敲进肩胛骨,人骨坚硬,便要拿斧锤一下一下敲进去,每敲一下,蛊毒便会顺着血肉经脉蔓延,如同雷击树木后留下的雷击之纹,因此得名雷击之刑。
由于蛊毒消不掉,因此伤好的很慢,即便是痊愈了,每当雷雨之际,伤口也会痛苦不堪,因此是重刑。
屠连朵的目光直直盯着乌潼肩头的伤痕,声音有些发颤:“雷击之刑...是你,是你提前去了侍神殿受了刑,你没有杀他!”
乌潼轻轻把她的手从衣领上拿下来,把衣裳拢好,不管他有没有杀宫远徵,造成的后果都让他终生悔恨。
“可是...可是不对,我挖了他的墓,那里面有他的骨灰,伴生蛊也已经认了人,怎么会...怎么会...”屠连朵往后退了几步,踉跄着坐到身旁的矮凳上。
“那天,长街之上,我确实用冥月一刀穿透了他的胸膛,不过给他服了含血丸,护住了心脉,我知道你给他留了蛊,可是蛊虫必须得死,否则瞒不过王上,于是我取出了蛊虫,后来我在去宫门的路上遇到了宫门的人,应该是他哥哥吧,我告诉他青漠的复仇不死不休,宫远徵必须要死,又把从宫远徵体内取出的留生蛊交给他,他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甚至利用宫远徵的死讯引得无锋贸然出手...”
“回到青漠,我清楚王上一定会派人来探查是否复仇成功,所以第一时间去了侍神殿受刑,受刑之时宫远徵还活着,但是我不确定他能不能一直活下去,毕竟我的刀创面太大,也许宫门最终救不回他,他生死不明,我也远赴边军,此事就搁置了。”
屠连朵听着他一言一句解释着四年前的旧事,那颗虚空中起伏不定的心才感觉落回了胸中,他没死,他就在她身边。
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愧疚从心底升起,她从矮凳上缓缓站起,声音不自觉的带了丝哽咽:“对不起,乌潼哥哥...”她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竟然在你受重刑之后,让你远赴边军...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屠幽...”
乌潼忙在她身前跪下,握住她的手腕,“阿朵,听我说,我从来没怪过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在百舸城毁了药,造成如今的局面,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屠连朵摇头,“他还活着就够了,即便是有了治病之法,也不过是让我多痛苦几十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护珠人,我是护珠人啊,我注定是要进神庙的,那里太孤独了...”
乌潼的喉咙滚动,他说不出话,护珠人的使命,就是在这一届护珠人身死魂消之时进入神庙,这是人祭,她前面十几年的快活日子似乎都是为了弥补之后几十年要承受的孤独寂寥。
“不过还好,你是下一任的青漠之主,如今边军也信服你,青漠在你手中,我和父亲都很放心。”她伸手把眼睛的泪抹掉,朝乌潼露出一抹笑。
突然,她站起身,又把乌潼拉起来,伸手把他的衣裳再次拉开,左手食指放在齿间用力,鲜红的血便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她的动作很快,快的乌潼来不及拒绝,等反应过来时,她的手指已经按在他肩头的那处圆形伤痕处,那里是细钉敲进去的位置,明明早已结痂,血液像是能流进他身体里一样,顺着那处伤痕蔓延。
他握住阿朵的手腕,“不要为我浪费。”他神情纠结,还是说道:“三日之后,屠幽要受雷击之刑,没有侍神殿允许带外人进青漠是重罪,能不能——”
“轰隆——”
房门被猛的踹开,接着凌厉的暗器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冲乌潼而来。
乌潼反应极快,他抬手用刀鞘挡掉了直冲面门而来的暗器,来人不用看也知道,就是宫远徵那条疯狗。
如今他衣冠不整,本不想和宫远徵缠斗,可那人就像疯了一样出手狠厉,乌潼不免心中腾起一阵脑意。
宫远徵没有带刀却毫无退意,近身搏斗,拳拳在肉,毫不在意技巧,一心只想取乌潼性命,傅九星低头靠在乌潼怀里那一幕嫉妒的让他发疯,傅九星是他的,谁来抢他就杀了谁!
“别打了,我说别打了!”屠连朵的声音在这场缠斗中毫无意义,宫远徵听不进去,乌潼受制于人,只能迎战。
“别再发疯了!”
终于,在百招之后,乌潼实在厌烦他的纠缠,抽刀挥出,带起一阵罡风。
屠连朵一惊,在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起身挡在宫远徵身前。
没有人受伤,可是身后突然传来了金属坠地的声音,宫远徵脸上的面具从左侧眉峰到右边嘴角被一分为二,一块哐啷坠地,另一块,堪堪挂在他的脸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