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冰凉,她的手碰到那张平滑的面具上,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已,她却难以揭下那张面具,整个手臂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泪水悄无声息的淌过面颊,又沉沉坠落,在淡青的缎面上砸出一个深点,慢慢氤氲开来。
他们靠的太近了,即便是她视力模糊,也能感觉的到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眼神冰凉,满是玩味,她恍惚中看到他瞳孔里的自己,凌乱的白发,憔悴的面容,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傅九星了,她已经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了,太丑了,真的太丑了...
细白的手指颤抖的后撤,却在半空中被人握住,面前的人靠的更近了些,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溢出来,“怎么,王女对我的脸又不感兴趣了吗?”
他拖着她的手抚上面具,似乎非要让她看个明白,屠连朵被他扣着手按到面具上,她的眼睛慢慢睁大,心跳的越来越快,不要...她不要看了...
“放开我!”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猛地甩开宫远徵的手,挣扎着要往床角躲去,她想让他滚出去,可是又舍不得他出去,太像了,除了声音,没有一处不像,她太想宫远徵了,就算...就算是个赝品,能远远的看看,也是好的。
面前的人缓缓起身,身姿挺拔,左手习惯性的背到身后,面具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既然王女不想看,那就请不要再对我的脸有任何好奇,毕竟这也是我的心病,王女总不好总是往人心口捅刀吧。”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就算我是个外人,人微言轻,但是总也会伤心的。”
屠连朵从枕头下摸出锦囊,死死攥在手中,一双眼牢牢锁住那个近在咫尺的模糊身影,口中却不发一言。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她喘息的声音越来越重,宫远徵眉心微皱,走过去靠近她,低声说道:“伸手。”
屠连朵还是盯着他不说话,他忍不住加重语气:“闹什么,伸手!”
闹什么?这句话在药浴时他也说过,还有胸口那道长疤...
“下一次药浴在什么时候?”她冷不丁问道。
“两日后,把手伸出来,我要把脉。”他又一次重复,语气越来越差。
她依言把手探出去,无力的搭在锦绣被面上,宫远徵在床边坐下,抬手按上纤细的手腕。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被大力撞开。
宫远徵的手迅速撤回摸上腰间的锦袋,屠连朵搭在被子上的手又开始忍不住颤抖,这下意识的动作...他的锦袋里装的是什么,是暗器吗?还是毒药?
他...真的不是宫远徵吗?
来不及多想,她面前便扑过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淇觞像个黑色的毛绒大狗一样,粗喘着气便扑到了屠连朵的床前,顺便挤开了坐在床边的宫远徵。
“阿朵阿朵,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看到远处是蓝色的天火后有多高兴。”他的声音里满是欣喜,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那双沁着寒意的眸子。
屠连朵侧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咧开嘴勉强笑道:“是啊,我都去敲了阎王殿的门了,可是阎王爷不收我,给我退回来了。”
淇觞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额上细密的汗,从胸口拿出一方白色的绢帕,抬手为她擦汗,声音都显得颓糜:“很疼吧,你都哭了,发病这么多次,我都没见过你哭,这次一定很疼吧,只要你不死,以后我都会陪着你的。”
宫远徵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带着寒意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为屠连朵擦汗的手,面具下的脸铁青一片,心头一股怒气顺着四肢百骸开始蔓延,全是惺惺作态,一边在他面前表演着对宫远徵的思念和不舍,一边又与别的男人勾缠不清,眼底的郁色越来越重,他不能再呆在这个房间里,他怕忍不住亲手弄死面前这个奸夫!
沉重的脚步声和大力开门的声音传来,屠连朵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身侧的淇觞也转过头看去,“这人谁啊,不知道病人休息要安静吗?出个门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屠连朵忍不住笑道:“你还说他,你进来的时候还不是一样,风风火火的,我的门都快被你撞烂了。”
“哎这可不是,要是真撞坏了就找刚才那个人赔,你知道,我从奇门离开的时候可是净身出户,我可是没钱的。”淇觞嚷嚷道。
屠连朵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说道:“不赔,你们谁都不用赔,真坏了我出钱修。”
“别呀,我们不能吃这个亏,就让刚才那人修,还带个面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和外面那些蛊卫一个德行。”
淇觞刚来神宫的时候和蛊卫起过冲突,被他们的蛊吓坏了,缓过劲来后一提起蛊卫就是满口愤懑。
“那人是这次救我的医士,下次见面,你要他尊重些。”
淇觞有些惊讶,“就是他救了你?他看起来还挺年轻的,没想到这么厉害,既是救命恩人,确实不能讹人家。”
厉害吗?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救回她确实是厉害的,可是她也知道,她不会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即便是活过来,也不过是多了几天苟延残喘的日子。
“淇觞,蛊送回去了吗?”她正色问道。
“送回去了,我亲自安放进了湿水林中,蛊很好,没有被惊动。”淇觞坐直了身体,认真回答道。
“好,那就好。”
蛊没有惊动,她有更多的时间来安排身后事,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拉住淇觞的手臂说道:“你去找我哥,告诉他要以最快的方法把无忧从侍神殿带出来。”
没有侍神殿的敕令私自带外族人进入青漠,这是大罪,她已经拖累无忧太多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在侍神殿受苦。
淇觞脸色有点发青,他咽了咽口水说道:“她怎么被提到侍神殿去了,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问这么多,让你去就赶紧去,三天,最多三天,我必须要见到无忧,告诉我哥,不惜一切代价把无忧带出来,有任何阻碍就往我身上推。”
淇觞想再说些什么,看到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他不再说话,只说一句让她好好休息,边急匆匆出去找屠里了。
刚出门,他又想起了傅君流,傅君流今天去了神庙外,他是不是应该告诉阿朵,又想起她憔悴的面容,还是以后再说罢。
屋内,讲了这么多话,屠连朵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好累啊,她慢慢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锦被下,两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只破旧的锦袋。
沸腾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可那双面具后的眼睛像是刀刻斧凿般印在她的脑海里,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摘下那本来近在咫尺的面具,怕那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也怕那双看向她毫无感情的冰冷眸子,属于她深爱的人。
她承认,她逃避了,退缩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骄傲放肆了,她攥紧了手中的锦袋,那里面有她的伴生蛊,她已经分不清,宫远徵的爱有多少是因为伴生蛊,又有多少是因为傅九星。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合上,她翻了个身背对门口,恹恹说道:“银襄,我累了,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来人半晌没有出声,她费力的转头看过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
她轻呼出声:“父亲...”
屠铎按下她要起身的动作,轻声说道:“就躺着吧,好好躺着,我们说说话。”
他把屠连朵的头垫高了些,把被子替她盖好,在床边坐下。
可是半晌无言,自从回到青漠,她下意识的躲避父亲,父亲也从不逼她,她想做的事他从不阻拦,四年了,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近的看过父亲。
才四年而已,他鬓边已经有了白发,那张杀伐决断的脸上竟也添了忧愁,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身上还疼吗?”屠铎轻轻开口。
“不疼了。”
“我都知道了。”他轻叹一口气。
“知道什么?”屠连朵依言问道。
“你的遗言。”遗言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刮掉了他心上的一块肉,“铁棺封尸,不得祭祀,尸身入神庙,铁棺出青漠,护珠人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屠连朵眼神直直的看向头顶的床幔,絮絮说道:“早在屠幽以身替我试蛊的时候就怀疑了,一个继承人而已,我不行了还可以换屠里,屠氏不行了还有乌氏,何必举全青漠之力也要护我周全,只不过在回到青漠以后去了侍神殿才确认,我就是下一任的护珠人。”
屠铎怔住,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异常,他的目光移到那张苍白的脸上,又仓皇离开,她真像哥哥,聪明又善良。
以尸身饲蛊,这样匪夷所思却又毫无错漏的计划,她筹谋良久,一心只为了青漠,即便是饱受病痛折磨也从未想过放弃,四年了,他竟然毫不知情,他实在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命人杀了宫远徵,不恨我吗?为什么还要如此为了青漠耗尽心血?”
被子下的手倏然收紧,心上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撕开,她竭力稳住声调:“青漠是我家,我是青漠的王女,自然也要承担青漠的责任,为了青漠,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我知道护珠人不能断代,在下一任护珠人出现之前,我必须要顶上去,所以,我给青漠争取了百年的时间,也算是全了这一场养育之恩。”
“至于宫远徵...恨啊,怎么不恨,可是那天,在百舸城,我亲手毁了九星功法,我就已经报复了你。”屠连朵轻轻笑了笑,“我知道父亲爱我,即便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爱我,让你亲眼看着我一天一天等死,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报复了。”
屠铎也笑,笑得眼角泛泪,“真是个疯子,和你爹一样,是个疯子,拿你自己来报复我,真傻...真傻啊!”
“我傻?我可不傻,看啊,才四年,父亲像是老了十岁,您才四十三岁,就已经这么多白发了。”她笑着说话,眼泪却一串一串流下来。
她用力撑起身体,把头轻轻靠在父亲的肩上,声音轻的飘渺:“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呢?那是我...是我愿意用生命去爱的人...就这一个人,只有这一个人啊父亲...”眼泪烫湿了他的肩膀,屠铎环抱住她轻轻颤抖的身体,喉头滚动。
“我知道青漠王女的责任,我知道护珠人的责任,我愿意去,我愿意进神庙孤独一生,为了青漠,我什么都愿意做,因为这里有父亲,有哥哥,有无忧,守护你们是我的责任,我从未退却...就让我守着心里这点念想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你知道我有多痛吗?我恨你,恨乌潼,可更恨我自己,我不配活下去,我应该去死,应该死的是我啊...”
她的声音轻的像羽毛,可屠铎的眼睛却红的厉害,她恨自己,所以用那么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来惩罚她自己,她恨乌潼,为了青漠却也只是把他遣至边军,不得回宫,如今她要死了,又安排好了一切,她从来没有对不起青漠,是他们伤透了她。
“如果...如果能活下去,也许有一天,你能明白父亲做的这一切。”
“如果,我还有在意的人,父亲不要再伤害他...”她靠在屠铎的肩上,声音依旧很轻。
屠铎一愣,他点头说道:“那个医士医术颇高,你一定能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见你的亲生父亲。”他抚上她白色的头发,声音带了丝颤抖。
屠连朵抬起头问道:“他是谁?”
“屠钧,也是神庙如今的护珠人。”
窗外,一道黑色的身影僵住,半晌,又跌跌撞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