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浴桶中的水变得冰凉,他将傅九星抱出浴桶,擦干身体后裹进被子里,收拾好自己的衣裳,又捡起地上的黑色面具戴上,轻轻推开了门。
院外,密密麻麻的蛊群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身着黑色斗篷的蛊卫,斗篷绣着红色的纷乱线条,兜帽下的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宫远徵忍不住嘴角勾起讥讽,眼神里是刻意压制的厌恶,真是熟悉啊,那年大雪纷飞,也是这样的一群卫队,带走了傅九星,也让他差点死在了旧尘山谷的长街之上。
见医士推门出来,屠里急忙上前问道:“如何?可...可是保住了性命?”
身后,屠铎和乌潼也跟上来,目光沉沉盯着宫远徵那张没有任何花纹的黑色面具。
宫远徵把右手背到身后,淡漠的目光扫过屠铎的脸,他记得这个人,也记得那句随意到冰冷的话:既然如此,那就杀了吧。
那就杀了吧...
呵...
如果他不是傅九星的父亲,他能让他死的悄无声息,可惜了...
缓过神,宫远徵压低声音说道:“命暂时保住了...”
眼见面前三人都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宫远徵接着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屠铎一颗心又被吊起,急忙追问道。
“不过,不能确保她能活多久,寒疾过重,不止是经脉瘀滞的问题,她的根骨已经被寒气浸透了。”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延长她的时间?只要能救她,青漠能过够答应你的任何要求。”声音满是急切和沉痛,宫远徵打量着屠铎,面前的人眼神已经没有了那种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一个父亲的眼神,一个满是哀求的父亲的眼神。
青漠能够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如果他的要求是带走青漠的继承人呢?
眼中的嘲意渐深,背后的手越握越紧,半晌,他轻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会尽力,两日之后,还需要一次药护之法,这是需要的药材,尽快准备,越多越好。”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递给屠里。
“医士放心,两日之内必然办到。”
屠里接下药方后便匆匆离开了,他要去神宫找乌晴,青漠之中,善蛊者众,但是善药者寡,能在医药之途做到出类拔萃的,只有乌晴。
屠里离开后,屠铎终于能喘口气打量着这个中原来的年轻人,身材修长却不细弱,虽然带着面具但也掩藏不了周身气韵,这样的人即便是在青漠外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医士在此危急时刻救了我的女儿,还不知阁下名讳?”
宫远徵身形一顿,缓缓说道:“元微,我叫元微。”
乌潼也是在此时才知道了屠幽不惜违背青漠铁律带进来的人,叫做元微。
“好,元医士。”屠铎应下,又对乌潼说道:“最近就留在神宫,不要再回边军了,这位元医士的要求都要尽力满足,我去看看阿朵。“
说着,屠铎便想朝门口走去,手刚刚碰到房门,身体就被宫远徵推开,他面带疑惑看向紧贴着房门的医士,宫远徵少见的有些紧张,他低声说道:“王女现在十分虚弱,需静养,王上不便打扰。”
“只是,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吗?”
“方才的药护之法用药霸道,病人如今周身气血运转,不能经受一点吵扰,还是等她行了王上再过来吧。”
“也好。”屠铎虽有疑惑,但还是听从了医士的话,转身后退了几步。
身后,宫远徵缓缓松了口气,方才在屋里,他并未替傅九星穿衣,她如今的样子,不能被别人见到。
屠连朵在苦涯谷的院子虽然简陋,但是毕竟也算是一座小行宫,这里的房间也足够,屠铎吩咐银襄整理几间厢房,这几日他要住在这里,等阿朵醒来。
银襄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她便向屠铎回话:“王上,厢房已打扫干净了,您移步厢房休息吧,王女这里,我会一直守着的,王女醒来我会立刻向您禀报。”
屠铎点点头,又向宫远徵抬手,诚心说道:“有劳元医士。”
宫远徵淡淡点头,屠铎离开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乌潼,他整个人像是失神一般,再不复往日的鲜活神色。
宫远徵不欲搭理他,转身回了傅九星的屋子。
刚要推门,便听见身后人开口说道:“你不是说,周身气血运转之时,不能经受一点吵扰吗?为何你又要进去?”
宫远徵扭头,黑色的面具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他冷笑道:“我不进去你来给她治吗?”
乌潼被成功噎住,他上前两步,声音沉沉:“你真的叫元微吗?”
元微,远徵,实在太像了,那日在青漠入口初见,他一言不发出手便满是杀意,行事作风都像极了那个人,他不得不多想。
宫远徵转过身,面具后的眼睛阴沉的盯着乌潼,口中说出的话满是玩味,却透着一股阴冷。
“乌潼大人觉得,我不叫元微应该叫什么?”
“宫远徵。”乌潼艰涩的说出这个名字。
“哦,宫远徵啊,听说过,宫门的人,不过都死了好几年了,现在骨头渣滓都不剩了吧。”
宫远徵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起,费尽力气按下心中的杀意,面前的这个人,差点杀了他,顶着傅九星夫君的名义又和屠幽牵缠不清,真是让人厌恶。
他脸上带着面具,乌潼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无法确定他的情绪,既然他不承认,那便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现在脑子里纷乱不堪,他必须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消化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没心思和这个外族人纠缠,他转身离开了院子。
夜幕降临之时,屠连朵的房中映出了烛光,宫远徵抱臂站在窗边,遥望东方天幕上的一轮弦月,月明星稀,浩渺的夜空中还是那轮明月,可赏月的人却已经变了心绪。
烛火的影子摇晃,屠连朵平躺在床上,纤长的睫毛像一排小扇子,烛火摇曳中,在眼下留下一小片晃动的阴影。
她的眼皮沉重,睫毛开始不停的颤动,浑身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酸痛无力,用不上力气,她勉强睁开眼,眼中依旧模糊,她不禁诧异,难道死了也会把病痛带到地府吗?这傅家的遗传病可真是厉害,死了都不得消停。
用力抬手揉了揉眼睛,眼前好像清晰了一些,她打量了屋内陈设,这好像还是她自己的房间,难道她没死?
窗边好像站了个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如墨的黑发披散在背后,在月光下如同一匹散发着细润光泽的绸缎,明明她的眼睛还有些模糊,但是莫名的,她就是觉得这个背影,熟悉的让她心悸。
她还记得弥留之际的清脆铃音,还有濒死之时熟悉的身影,是...会是他吗?
她掀开被子,不顾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她费力的想要起身看看他的脸。
听到身后的动静,宫远徵身形一滞,缓缓转过身。
“你醒了。”他冷淡开口。
短短三个字,却让屠连朵挣扎起身的动作停住,虚软的胳膊撑不住身体,虚晃两下后她又颓然的躺了回去。
这个声音,不是他。
“你走近些。”她对着窗边的人影说道。
宫远徵顿了顿,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他从阴影处走过,整个人完整的暴露在烛火下,身上的衣服颜色暗淡却质地极好,腰间挂着一个青色的囊袋,傅九星视线上移,那人双手抱臂睥睨的看着她,掠过白皙的颈侧,她的眸光对上一张黑色的泛着冷光的面具。
她的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失望,用力将软枕塞在自己背后,她终于能稍稍坐起了身。
“你是谁?为什么...带着...带着面具?”似乎坐起身已经用了她全部的力气,她询问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我是今日刚进宫的医士,脸上原来受过伤,疤痕狰狞,惟恐吓到旁人,故此以此覆面。”宫远徵的回答毫不犹豫,似乎他真的是因为脸上有伤疤才一直带着面具。
定了定神,屠连朵问道:“是你救了我?怎么救的?”
“雾冥草,药护之法。”
听到这个回答,她猛地抬头,雾冥草...药护之法...
当日,她就是为了在浮屠山寻雾冥草才遇到了宫远徵,才有了这许多的痛苦纠缠和无奈抉择,而药护之法,是她为了留在宫门费尽心机诬陷宫远徵的,这些事如今想起来就如同黄粱一梦,远的像是天边的一缕云烟。
半晌,她低声说道:“你不是青漠的人。”
他身上的蛊是新种下的,她刚醒来时就知道了。
宫远徵站在原地没有作声,面具后的脸上,薄唇紧紧抿着,不露一丝情绪。
“谁带你来的?”
“那人说,她叫屠幽。”
屠连朵整个人僵住,屠幽不会随便带人回青漠,也不会有人如此轻易的能把她从阎王殿前拉回来,否则她的病就不会拖了这么多年,百年难遇的草药天才,他必得是医药一途的翘楚才行。
屠连朵盯着他的脸上的面具许久,脸上神色变幻,终于缓缓移开了视线,纤细的手轻抚着垂到胸前的白发,她到底在幻想什么,宫远徵的坟是她亲手挖开的,那一堆没有烧干净的骨灰,还有附在白骨上的伴生蛊,都清晰的告诉她,宫远徵已经死了,他长眠于地底,今日的极致痛苦之下,她看到的都是幻觉。
况且,回到青漠之后她亲自去了侍神殿,侍神殿并没有问罪,青漠的复仇不能无疾而终,如果被复仇的人没死,发出诏令者一定会受罚,她的授牌发出的诏令,如果宫远徵没死,侍神殿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她的理智告诉她,宫远徵死了,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人了。
但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都在挣扎叫嚣着,万一他没死呢,万一是伴生蛊搞错了,万一侍神殿消息失误了呢,如果...如果他,还活着呢?
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她把枕头下的锦囊拿出来死死握在手里,眼圈变得通红,声音有些发颤,“把...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宫远徵推诿:“我说了,脸上疤痕纵横,不易见人,王女何必要为难我。”
床上的人左手轻轻抬起,探直了伸向前方,五指张开,她眼睛红的厉害,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把面具摘下来。”
宫远徵看着她向前伸直的手,她的威胁还是这么简单粗暴,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青漠之人就是这么对付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说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床边,缓缓俯下身,柔顺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砸到屠连朵的手臂上,他缓缓逼近,任凭屠连朵的手压在他的胸前,带着面具的脸慢慢凑近,声音里充满了讥诮。
“王女这个样子,是在怀念谁啊,你想看,就自己来摘啊。”
屠连朵撤会了抵在他胸前的手,泛着水光的眸子对上了面具后的眼睛,她手心濡湿,手指痉挛的抽动了两下,缓缓抚上了面前的黑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