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人同时开口。
陈奉白抿唇,道:“你先说。”
严知行捏紧了手中的金桔,道:“其实……我很感谢你。王哥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什么都跟我说了,你用不着为我做这么多。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别人为我兜底……”
他观察着陈奉白的表情,顿了顿,把最后一句话咽了回去:
更何况,你以为的兜底,对我来说可能恰恰是另一层的深渊。
陈奉白把这段话在脑子里嚼了三遍,最后不得不承认,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严知行在拒绝他那些自我感动式的付出。
这么一来,一切问题都有答案了。
严知行之所以主动请辞,樊仁的压力是一个方面,而自己自作聪明地在网上造势,炒一些与他专业能力毫无关联的热度,想借此让他得以留下,这恐怕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日后人们提起他,谈论的不是他主持水平如何,而是那些铺天盖地的人设标签。或许有些人会对这些虚名趋之若鹜,但这个世界上仍会存在葆有赤子之心之人
这一次,似乎真是他想当然了,严知行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你都知道了……”陈奉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末了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来,道,“如果我说,我这么做都是因为喜欢你呢?”
他尽力把话说得不那么苦涩,看上去别太像一个眼枯口干的深宫怨妇。
严知行摇摇头,驻足在一面花窗墙前,漏过镂空处,可以看见里面是一家乡镇书吧。
书吧的大门是一扇木栅栏,虚虚落了一把纯装饰性的小锁,庭院里有一组石头桌凳,角落起了一架木秋千,旁边种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桃树,四周的围墙上栽满了玲珑别致的月季花。干净漂亮的环境一看就是有人在精心打理,不过此时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
严知行轻轻推门而入,坐在秋千上歇脚,道:“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好比去读一本书,你扫过一排排书架,忽然被某一本书吸引了,这时候,让你产生兴趣的可能是它的书名,也可能是它的封面,你天然会对它的内容产生一定的想象。但是,如果你要宣布说你喜欢这一本书,那你就需要去阅读它,去理解它,去喜欢它真实的样子,而不是你基于它外表的想象。”
“要谈喜欢,先谈尊重。你连他真正需要什么都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就去对他疯狂给予你所认为的爱,这连尊重他的主体性都没有做到。”严知行抬眸看向陈奉白,侧脸被月光削出了一片阴影,眼睫浓似鸦羽,“陈老师,喜欢一个人首先要认识他、倾听他,不是吗?”
认识他?
陈奉白突然感觉秋千上的人是如此陌生,明明五官并无多大变动,衣着打扮也一如从前,甚至连晃秋千的模样都这么熟悉,说出来的话却充满距离。
按照严知行本人的“读书”论来讲,自己在他眼中,可能只翻到了他的扉页吧——且认知浅薄,所为庸俗。
陈奉白的胸中忽地刮起一阵可怕的旋风,呼啸着灌入四肢百骸,他的手紧紧攥住秋千索,生生拽停了严知行,目光锁定在他光洁的额头,再是往下黑而明亮的眼睛,最后是微微抿起的唇。
“我有疑问。”陈奉白道。
“什么?”严知行歪头。
“如果我看到了一本外表合我眼缘的书,即使不知道它内容如何,我都会买下。他存在的本身便足以让我感到幸福,这一刻,我只想拥有他,然后才是认识与倾听他。”
“那你认识了之后发现它并不符合你的想象怎么办?再去退货吗?”严知行有些生气,陈奉白的话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冲动且不负责任的莽汉。
“人和人相处,第一时间看到的一定是外在,然后才能慢慢看到你的内心。你不能一边紧紧封闭着自己,又一边期待着有人能够直接略过你的外在去认识和倾听你。”
陈奉白勾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至少,我做不到。”
他靠在秋千架上,话语真挚得有些沉重:“严知行,人不是一本书,人比书复杂得多,人有感情,人会变化,人会因为感情而改变和成长。一段感情或多或少都会有磨合期,没有哪两个人天生是两块完美接合的拼图,外貌、认知、个性,这三点哪一样能互相契合都是一种幸运,‘不符合想象’也并不只有‘退货’一种解决方式,你也完全可以选择包容与迁就。”
严知行皱眉:“如果我不愿意包容和迁就呢?凭什么要为了别人丢失掉自我?”
“可我愿意。”陈奉白定定地看着他,“为了喜欢的人去改变去成长,那是我的选择,本就是我‘自我’的一部分。如你所说,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严老师,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严知行几乎招架不住他这般炽热的目光,心虚地躲闪着,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花。
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跟陈奉白说的一样,总是渴望着有人能越过他重重的外壳,直达隐秘的内心。他太害怕到来的人不够完美,于是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准入条件,期待能够一蹴而就,挑出最合适的人。
可感情,靠的不仅仅是筛选,更有磨合。被完美主义禁锢了行动,最后得到的,也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明晰,却仍然胆怯。
严知行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盒子拆开,捧出两颗玲珑剔透的金桔来,递给陈奉白,顾左右而言他:“刚才在路边看到的,觉得挺漂亮,顺手买了,送你……要么?”
盒子在手里攥了太久,表面沾了薄薄一层汗,湿热的手掌乍一接触冰凉的琉璃,起了一个激灵。
陈奉白先是惊讶,而后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抓过,托在手里把玩,笑道:“两个橙子,这么小。”
严知行纠正他道:“这是金桔。”
陈奉白拎起其中一只,对着月光欣赏它上面流淌的光泽,道:“可你想买的是橙子吧?”
“橙子做不了……”严知行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嘴了,猛地刹住话,抬头看到陈奉白一脸的戏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放弃挣扎,“好吧,你怎么知道的?”
陈奉白转到他身后,一下一下地推着秋千,道:“这么个没啥技术含量的小圆球,哪个摊主会摆到外面来?再说你要真图漂亮,怎么不买龙啊虎啊,仙鹤孔雀什么的,这些肯定更抓眼吧?”
“你喜欢别的就自己去买,这个没技术含量的还给我就是。”严知行转过头去,朝他摊开手。
“不要,我就喜欢这个。”陈奉白突然神秘一笑,道,“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严知行:“什么?”
陈奉白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枚小红包,严知行一眼认出:“这不是那个……‘大福’?”
“对,当时抬龙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本来要撒出去的,结果先看见了你,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忘了。”
严知行批评道:“做事情要专心,你这样人们不就少拿一份祝福了吗?”
陈奉白蛮不在乎:“给你不是一样?就当你抢到了。”
严知行认真道:“不一样,我毕竟不是当地人,不信这个,有没有都没关系的。”
陈奉白:“那现在又来不及了,还能丢回去不成?”
“刚刚听人说最后一场还会有散福的,混进去就好了。”严知行走下秋千,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道,“我们走吧,慢了要赶不上了。”
“等一下。”陈奉白叫住他。
“嗯?怎么了?”
陈奉白的半张脸埋在桃花树的阴影下,闷闷地问道:“你已经被我说动了,对不对?”
“啊……什么?”严知行抿紧了唇,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即将喷薄而出,可经久的犹疑和不安牢牢地堵在出口处,像一块冥顽不灵的陈年老垢,亟待清澈而自由的泉水撬动它们不该稳健的根基。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给我一个答案。”陈奉白慢慢走近,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一个诚挚的吻。
严知行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尾拖着一抹红。
两人便这么沉默着,风吹、蝉鸣和远处的狂欢中,酝酿有花垂针落般的静意。
良久不言,忽听陈奉白轻轻说道:“……算我求你了。”
清泉一霎涌至。
严知行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把下摆的皱纹理平,然后上前一步,给了陈奉白一个拥抱。
陈奉白那一瞬间几乎僵直了,好像完全忘记曾经的自己在这种事上是多么的从善如流,不知所措地抬着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以前,他千方百计地勾搭严知行,却没好好正视过他的感受,要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情。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怕自己哪一步没顺到严知行的意,眼前的人又要一声不吭,独自飞去好远的地方。
严知行把头靠在陈奉白的肩上,学着他的样子,轻轻一句:“给你,我的答案。”
呼——终于松口。
本章的两位经过激烈的爱情观探讨之后,一方终于说服了另一方不管理论如何,最后还是要实践出真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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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