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老头指的老戏台方向走,还要经过刚才的表演圈子,转眼已经换过好几个节目了,严知行看服装就知道,现在那估计是个驱鬼项目。
表演者身穿黑红相间的宽袖袍子,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左手葫芦右手瓢,每走几步,就把葫芦里的水倒在水瓢中,再洒在地上,嘴里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
严知行凑近时才发现,原来这扮神扮鬼的节目还是个互动款,会随机抽取一个幸运观众“接水”,即伸出双手,掬一捧葫芦水,然后再洒在地上,很多人都伸出手在招呼表演者的注意,希望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往前挤的人太多了,严知行觉得自己几乎是在被迫移动,不禁回忆起那些上班赶地铁的时光,多少回他也是这么被夹在一具具结实的肉/体之间,空气中回旋着粘稠的热浪。
他把两颗金桔捧在怀里,防止被人们挤掉或者碰碎了。
正当要往外走时,一只瓢停在了他的面前,深黑色的宽袖垂垂晃晃,再往上是一张阴沉沉的面具,青灰交缠,佐以暗红。
严知行刚才只顾着赶路,没心思看演出,这么一张面孔乍一下跳进眼里,他吓得心脏骤时停了一拍。
周围人提醒他:“选你啦,快接水呀!”
“鬼怪”不能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瓢抬了一抬,示意他伸手。
严知行为难地举起手说:“我拎着东西,不太方便,你再找别人吧?”
周围人发出嘘声:“选中了不能换啦,要折福气嘞,东西地上放一下咯!”
严知行下意识护紧了怀里的金桔,仿佛这些人是有预谋地在哄骗他丢掉宝物,连带着看“鬼怪”的眼神都带了点敌意,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一瞬间,周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里,围观者们不理解他既然出现在了这个场合,却还要“砸场子”。
同理,严知行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强人所难,他不愿意,那就换一个人,反正多的是人想要参与。
现场几乎是僵持住了。
双拳难敌四手,最终是严知行败下阵来,他只伸出了一只手,放在水瓢前,问:“那这样可以吗?”
说实话,即便是这样,他也有点介意。
这水瓢看着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法宝,葫芦的年纪估计也只大不小,在这俩玩意里过过一遍的水,不说掺了半斤垢吧,反正严知行这种酒精湿巾不离身的事儿逼肯定不会碰就是了。
也许是刚才拒绝的口吻太过绝对,已经有人对他生出了意见,见状立马喷道:“不行,必须两只手!你太没规矩了,家里人没教吗!”
严知行被喷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是违反了哪门子的规矩,也不觉得家里人没把该教的东西教会他,这位仁兄说话既无前言也无后语,实在是没有逻辑。
他心里正烧着一团烦躁,若不是家里人教得还行,恐怕早就甩下一句“恕不奉陪”抬脚走人,哪里会在这里一再忍让?就算是说破天,他也享有最基本的人身自由权吧?
“必须两只手吗?”一人道。
“对,必须!”方才叫嚣那人回道。
几不可察的,严知行的眼皮很轻微地跳了一下,
他转头看去,眼中撞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两侧的耳垂上挂着细而碎的银饰,一动一晃,如水泛光。
那人伸出手臂,曲直有致的线条延伸至腕,瘦长却不失力量感,末尾衔接着一只过分漂亮的手,和严知行的手轻轻一贴,拼成一捧特殊的虔诚。
陈奉白将眉一扬,语气轻快:“这位先生另一只手没空,我出一只替他补上——刚才好像只说了必须是两只手,没说必须是一个人的。”
“你们!”
“这也可以吗?”
“还能这样?”
人群中传出细细簌簌的惊呼声,在此之前,观众们还从没见过这种操作。
严知行的喉结上下滚了一圈,他深深地看了陈奉白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他们靠在一起的手掌之上。
“鬼怪”没有反对,默认了这出标新立异,举起葫芦,任水流自壶口倾斜而下,而后落入瓢中,再将水瓢轻轻一转,一条小小的瀑布飞泻而下,稳稳地淌过他们的掌心,冰冰凉凉,粼粼生光。
有一颗水珠跑错了方向,顺着严知行的胳膊划了一条晶莹的长线,还不肯轻易服从地心引力的召唤,倔强地往他衣袖里钻。
陈奉白伸出手指,在那颗水珠前面一按,成功地截住了它,同时也在严知行的皮肤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红指印。
被碰到的地方痒痒的,严知行忙缩回手,道:“谢谢。”
“鬼怪”完成了仪式,不再拦他,陈奉白伸手向外引了个方向,对他说:“走吧,这边。”
严知行跟在他后面,看着陈奉白开道的背影,薄薄的夏衫盖不住他身体的轮廓,椎骨和背肌的形状随着动作的起伏若隐若现。
严知行本人不矮,跟陈奉白比的话,肉眼上看不出差距,但这会儿可能是光影给人带来了不太一样的视觉效果,他觉得身前的人似乎格外高大,带着一股披荆斩棘的气势。
人挤人的环境下,两人难以并行,陈奉白应该是没感觉到他的存在,不放心地往后看了一眼。
严知行捕捉到了他脸上微妙的情绪,道:“怎么了?”
“怕你丢了。”陈奉白笑道,“来,你靠我近点。”
严知行果真跟上了两步,却不动声色地错过了陈奉白递过来的手。
不许……他心道,不能牵手。
走出包围圈后,两人终于得以并行而立,不带目的地走在路上,拐进相对僻静的小巷。
严知行要说的话太多了,虽说今天相逢突然,但对于和陈奉白见面后的场景,他其实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现在一条条想法七突八进地往外冲,反而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缠成了一团,系统超负荷,死机了,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陈奉白双手插兜,衣服和裤子上都坠了几根骚包的银链子,走路的时候轻轻晃撞着,发出的声音近似于夏日窗前的玻璃风铃。
他现在一改方才在人前的张扬自如,不论是动作还是说话,都有点淡淡的拘谨:“我也没想到,原来你还在这儿啊?是来拍庙会的吗……哈哈哈哈,现在工作怎么样?”
“嗯,明天就跑下一个地方了,现在的同事都对我挺照顾的。”严知行答得中规中矩,冷静客观,脸上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陈奉白听到“同事”两个字时,心上像密密地扎过了一排小针,说不出的滋味。他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是“前同事”了,而且在关系掉级之前,他竟然也没有把握住机会,和严知行发展出点别的更具有可持续性的关系来。
除了之前在酒店里意外情迷的一次吻以外——过后甚至谁也没再提起——自己永远摸不准严知行的想法,他们之间就像悬了一张轻飘飘的磨砂纸,乍一看似乎有些实感,实际上模糊不堪。
而这种不确定性,在当时严知行离开,连通知他都没有的情况下,彻底达到顶峰,击碎了他长久以来对于二人亲密程度的想象。
也许他在严知行心里根本算不得个人物,一切交往都是因为工作,而如果真是这样,那跟他这段阶段性友谊芳龄至多数月,来去何等匆匆,当然是比不上“王哥”这个常年领导的。一旦合作的项目结束,知会告别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了。
虽然残忍,却很真实。
别看严知行表面温温柔柔,说话都不高声,实际上对情感的感知力很差,一方面很容易被蛊惑去尝试“未知”,另一方面又心硬得很。情绪不会受其影响,自然是拿起随意,放下随心。
可怜他陈奉白好歹是做了这么些年的擦边博主,什么花样招式没经手过,收获的人气供他上天也够供几个来回了,怎么偏偏栽在严知行这个感情白痴手里。
更可恶的是,这个白痴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他样子完全就是游离在状态之外的。
“哈哈哈哈,那挺好的……”此话一出,陈奉白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不仅他俩关系降级,自己的嘴也从“伶牙俐齿”降级成“哈哈哈哈”了?
“你现在不该在剧组吗?王哥说还没杀青。”严知行道。
陈奉白摸了摸鼻子:“我那部分不多,后期能剪进去,就申请提早拍完了。”
他有种预感,严知行接下来一定是要问“那你怎么会来这里呢,是来找我的吗”之类的话,然而严知行好像真就只是随口一问,淡淡地“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陈奉白:“……”
过了一会儿,严知行又补了一句:“好在《山间茶事》最后能有始有终,没有白费我们之前的心血。”
陈奉白的心被高高吊起,接着狠狠摔下,敢情半天下来,严知行脑子里还是只有节目的事,半点对他个人的兴趣都没有。
他有点忍不住了。
也许一切都可以说得再明白一些。
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描写光影,还有光影中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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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