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折翼落我怀 第8章 第 8 章

未央宫的长廊上，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卫统领，是刚从卫夫人那里回来吗？”

公孙贺微笑道，他是陛下的近臣，亦是卫郁新晋的姐夫，年中才刚刚与卫郁长姐完婚。此前也常同陛下一道去长扬五柞巡猎游玩。

“公孙大人。”卫青与他见礼。

“是啊，作为舅舅，总要给长公主送个诞辰礼物吧。”

“哎呀，我的贺礼还没有送出去呢，这就要去拜会卫夫人。……不过，话说回来，在子叔看来，卫统领保重自己就是对夫人和长公主最好的礼物了，毕竟，只要卫统领对陛下尽忠侍奉，卫夫人和长公主又何愁不得尊荣呢？”

卫郁脚步一顿，敏锐地感觉公孙贺似乎话里有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公孙贺又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对了，卫统领是要去见陛下吧，看我，唠唠叨叨的。卫统领快去吧，可别叫陛下怪罪。”

“参见陛下。”

卫郁尚未行完礼，便被君王扶起，并笑道，“卫卿何需如此多礼！已见了昭儿了？”

“是。——陛下是有何事要召见卫郁？”

“无事便不可见卿了吗？”

“臣可没有这般说。”

君王笑了一下，扶着卫郁的手臂没有离开，而是顺着拉住了卫郁的手，卫郁浑身震了一下，似乎是过了良久，他才敢抬眸看向君主的脸，然而君主已经转身，把他拽至榻前，他含笑道：“坐。”线条流丽的下颔微微向内一侧，语气却暗含着不容置疑。

卫郁感到自己已经很熟悉他的这种语气了，于是顺从地坐到龙榻上，眼神无意识而略带空茫地往外一扫，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不知何时君主早已屏退了下人。

卫郁喉间干涩，君王亦俯身坐在自己的身畔，他们的胸膛隔着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好似空气中有某种劲道的气流隔开了他们，也吸引着他们，排斥和吸引就这样停驻在脆弱而紧迫的僵持之中。

卫郁不知道带来这一切的那个人是游刃有余吗？或者说，哪怕作为主导者，他却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感到自己似乎都有点无法转动大脑，他费力地想了一下，声线都有些紧绷，却依然勉强道，“是陛下命公孙大人对我说那番话的吗？”

洛彻在少年的指尖摩挲了一下，亦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翻腾。

他并没有直接命令公孙贺去做什么，只不过是向他间接暗示了一下自己与卫郁的关系。公孙贺是个聪明人，又跟从自己已经多年，由此便能猜到卫家之中他真正看重的是卫郁而不是卫夫人，甚至很快就想明白了洛彻想要提点卫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并非另一个外戚集团，而是一个完全忠于自己的纯臣。

这样的提点，对于一位君王而言，是一种很聪明又不伤情感的做法。他甚至本不必这么委婉。

可是不知为何，现在他竟然感到有一丝懊悔，仿佛这对于卫郁来说，那完全是一种不仅不恰当而且不应该的方式。

洛彻略略叹息了一下，口吻从那种表面温柔实则冷酷的语气中真正柔软了下来，似乎有点想抚平卫郁声线中的紧张：“一方面，作为君王，我需要提拔我想提拔的人的家族好叫他能够地位尊崇；而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他与他的家族过于亲密，哪怕是与他的姐姐和外甥女——或者以后的，任何人。

他所能依靠的最好的选择是我，我想这样向他宣称。”洛彻低声道，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模糊的期待，如同野兽般y

欲通过假想中的占有而取得某种安全感。但他顿了顿，又抬眸，“……可是我又不想告诉他，不希望他因为纯粹的权势而走向我。”

洛彻的语气里少见流露出几分惊奇，那双满含威势却又因迷惑而带来了一点脆弱感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卫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卫郁呆呆地听了一会儿。

他想起自己在宴会上同哥哥姐姐们发自真心的笑语欢颜，曾经，困苦却可以为它们蒙上无法驱逐的阴霾与污渍，而现在，君王的恩泽抚去了它们，所以久违地，‘家’的感觉骤然强烈了起来。

真奇怪。他的君王明明拥有这天下最大的权势，拥有他的姐姐和那么多渴慕他的妃子，甚至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他却好像并不真正地快乐与幸福——纵然他赏赐了那么多名贵的珍物，赐予他女儿那样尊贵的名号，以向这个国家来显示他的喜悦与恩宠。

——可是他还会来到自己这个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人面前，这个他一手从尘埃和泥土里偶然找出来的人面前，好像自己才掌握着什么通向真正的永恒的安宁的钥匙。

他那样强势又渴慕地看着自己。

好像答案就在自己的眼中。

——那一刻，或者很久很久以后的将来的某一天，卫郁便明白，他将要接住的再不仅仅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强势而英明的君主，也是一个迷途的却不知为何固执而坚定地向他走来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