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徐卫彪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叶茫,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对她。
当时叶茫只注意到了徐卫彪干哑生涩的嗓音,既觉得心疼又深感庆幸,压根儿没有深究他说的这两个字隐含的分量,以至于多年以后她才恍悟:原来从一九八零年的除夕夜开始,徐卫彪就不是那个徐卫彪了。
“先别说话,你哥已经去叫医生了,等检查过后确认没问题了,你再说!”
叶茫用袖子胡乱抹去自己的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徐卫彪目不转睛地盯着叶茫,仿佛要将她看穿看透,过了好半天才点头回应她。
值班医生连夜给徐卫彪做了检查,拿着几张化验单翻来覆去地看,最终下定结论:“各项指标都正常,病人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躺了半年,身体机能仍需慢慢恢复。这些日子家属先别给他吃太硬的东西,还是从流食开始进食,逐步恢复体力,等天儿暖和了再多带病人出去走走……”
徐卫东听完医嘱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里把好消息告诉周秀莲。
叶茫知道自己不便多待了,抱起那盒饺子有些不舍地对徐卫彪说:“看来这饺子,你得过些日子再吃了。”
徐卫彪靠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叶茫,忽然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
叶茫严正拒绝:“医生只让你吃流食,你得遵从医嘱。”
徐卫彪歪着脑袋,手一直抬着不放,说:“我铁胃,没事儿。”
叶茫还是不给,徐卫彪就拧起眉头假装不悦,催促她说:“快点儿,胳膊都酸了!”
叶茫只好打开盒盖挑了一只最小的饺子,捏住了褶儿放在徐卫彪手心里。
徐卫彪一口吞入,没嚼完就说:“香,谢谢。”
“不客气。”叶茫收起饭盒,“我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徐卫彪没有叫出叶茫的名字,只“哎”了一声,叶茫就停下脚步问他:“还有事?”
“你……怎么不多呆会儿?”徐卫彪哑着声音说,“等我哥来了再走,让他送送你。”
“周姨不想看见我,我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
听到徐卫彪这么问,叶茫感觉有些奇怪,却没有多想,支支吾吾敷衍了两句:“她不太瞧得上我……这样吧,我躲楼道里,你要有不舒服就喊我一声,等你哥和周姨来了,我再悄悄溜走。”
徐卫彪摇头:“外边儿乱,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
“你放心吧。”叶茫笑着拍了拍书包,“你猜里边儿装的是什么?”
听声音就知道装的是砖头。徐卫彪淡淡笑了一下,没说话。
叶茫也没把话挑明,只说:“我这半年见天儿往医院跑,还都得是避开周姨、摸黑儿来看你,早就习惯了,而且这里也没有上辈……”差点儿说漏嘴,她赶紧改口,“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乱,我挑大路走,进胡同就跑着回家,挺安全的。”
徐卫彪眼神耐人寻味,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
叶茫离开了病房,藏在楼道转角处将那盒饺子吃了个精光,不得不说,这是她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年夜饭!
与此同时,徐卫彪本想试着站起来,但他躺了半年不可能瞬间恢复体力,只能锻炼些日子再看。
没多久,徐卫东和周秀莲就回到了医院。
见儿子安然苏醒,周秀莲又是一顿涕泪,徐卫彪笑着安慰她,眼睛里也含着些许泪意和歉意。
徐卫东总觉得弟弟的神色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与疲惫,转念一想,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心态上或多或少会发生转变的。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叶茫,就问徐卫彪:“小叶呢?”
“她回去了。”徐卫彪想起叶茫说的话,暗暗打量周秀莲的脸色。
周秀莲耷拉下脸,瞪了徐卫东一眼,不满地说:“咱们一家子团聚,你提那个外人做什么!”
徐卫东还没开口,徐卫彪先说了:
“她是我朋友,不是外人,妈,您以后别针对她了。”
他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秀莲怔了怔,儿子怎么会这样和自己讲话?以前他可都是言听计从,说什么都不反驳的……
一定都是因为那个叶茫!呸,害人精!周秀莲对叶茫的意见更大了,却只在心里发作,面子上仍和和气气地敷衍着儿子:“好好好,你醒了最重要!”
徐卫彪没再替叶茫多说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秀莲对叶茫积怨已深,并非他现在三言两语能化解开的,他说得越多反而越会引起周秀莲不满,那样叶茫今后在她面前只会更不好过。
可惜徐卫东想不到那么长远,一副憨样儿又把徐卫彪岔过去的话给绕了回来:“妈,人家医生都说了多亏小叶半年来坚持不懈地和这臭小子说话,才能唤醒……”
周秀莲打断了徐卫东的话,生气地说:“我儿子能醒是他命大!是老天爷保佑!是我,还有你,咱俩天天尽心尽力地照看!关那个叶茫什么事?东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叶茫多少次来医院都碰见了你,就你胳膊肘儿往外拐的纵着她,她才能进到病房里来!你……”
“妈妈妈,别生气,咱不至于啊,您看我这不是都醒了!”徐卫彪对眼前这个哥哥实在无语,觉得这徐卫东也太不会看人脸色了,说出来的话非但没给叶茫解围,反倒成火上浇油了!他挺直腰板拍着自己的胳膊腿显摆起来,“您瞧我壮得跟头牛一样,估计都不用等到十五,我就能又跑又跳地跟您回家了!”
周秀莲这才消了消气,说要留下来陪床。
徐卫彪拒绝:“我一大小伙子哪儿能让您陪床,多不方便。我哥在,让他陪着就行了。”
徐卫东也说:“是啊,妈,厂里过年不开门,您就让我陪彪子吧,您赶紧回家歇着,明儿还得麻烦您熬点稀粥给他带过来,医生说让他先吃些流食,养养胃。”
“那行吧,你俩早点睡。”
送回周秀莲,徐卫东躺在空病床上,困意汹涌而来。
徐卫彪却没有睡意,向徐卫东打听起叶茫,还有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小叶人挺好的,活泼好动、聪明伶俐,对你……有情有义!只可惜她是个孤儿,被咱胡同里的刘大妈收养。刘大妈识字不多,教不了小叶什么,就省吃俭用送她去上学念书。但是小叶没有父母,在学校里容易受人欺负,时间长了她就不爱上学了,动不动跑到河边儿游野泳,半年前她出事儿也是因为在河里游泳呛了水,唉,幸好被巡逻的警察同志发现救了上来……”
徐卫东打了个哈欠,忍着困意断断续续地说:“说来也巧,她落水刚好和你出车祸是同一天……自打那以后小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我也……形容不好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跟以前大不一样。小叶以前学习成绩特别不好,刘大妈还曾经跟我打听过进厂工作的事儿,说是想让小叶毕了业就去棉纺厂……可没想到小叶前些日子考试居然考了全校第一,而且她那成绩在咱们这片儿的几所学校里也都排得上名号!有人就说是她落水的那条河里的河神显灵了,嗬,都是封建迷信,不可信啊……”
话虽如此,徐卫东却也有几分信,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一个不爱学习的野丫头怎么就在一夕之间变成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了。
徐卫彪心里有谱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徐卫东:“哥,睡了吗?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徐卫东刚要睡着,无奈叹气:“啥问题赶紧问!”
“今天,是哪年哪天?”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号!”
一九八一……徐卫彪心想:旧岁至此而除,一个重逢的好日子。
……
诚如徐卫彪所说,正月十五一早,他就顺利出院回家了。
家还是老样子,住在杂院儿,不穷不富,就一普通工人家庭。徐卫彪站在屋里打量着那些老旧的家具摆设,内心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感,就好像被人一棒子打回了原形。
他长吁一口气,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了些钱,心说先借用,赶明儿就还回来。然后来到厨房看着周秀莲忙碌的背影,说:“妈,您甭忙了,我不饿。”
“不忙,就煮点儿元宵。”
“那……您多煮俩,我待会儿给我哥送去。”
“知道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甭跟这儿碍事儿。”
徐卫彪笑了笑,自己多久没有踏踏实实在家里吃一顿家里人做的饭了?他想了想,记不清了,只知道比半年要久得多。
周秀莲把两碗元宵端到桌上,还没拿勺,徐卫彪就抱着碗吃起来。
“慢点儿,烫!”
水汽模糊了徐卫彪的双眼,他恨不能将整张脸埋进碗里,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他快要落下的眼泪。
徐卫彪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喉咙微哽地说了句:“好吃。”
周秀莲笑盈盈地看着儿子,“慢点儿吃,不够锅里还有。”
“够了够了……”徐卫彪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睛逼回泪水,放下碗就往厨房跑,翻出铝饭盒,专挑个儿大的元宵往里捞,最后扣紧盖子往入怀一揣,“妈,您先吃吧,我去找我哥了。”
实际上,徐卫彪出了家门就直接拐进旁边那条胡同,跟下棋的大爷打听了叶茫家的位置,敲响了她家的院门。
叶茫打开门就看见一个铝饭盒,再一瞧,来人是徐卫彪。她知道徐卫彪今天出院,但周秀莲一直陪着,她不好去看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来找自己,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什么呀?”
“元宵,趁热给你带来了。”徐卫彪打开盒盖,笑了笑说,“赶紧吃,吃完带你去玩儿。”
“你带我玩儿?”叶茫上下扫了他一眼,“你刚出院应该静养。”
“我是特意赶在年过完之前抓紧时间锻炼,想说把自己练好了能带你出去逛逛。”徐卫彪逗她,“不过你要是不想去,那就算……”
“算什么算!”叶茫抢过饭盒,也不管烫不烫就囫囵吃完了那几颗元宵,“好家伙,这元宵真够个儿。”
徐卫彪看她狼吞虎咽,又让她喝了几口汤往下顺顺,最后接过空饭盒装回包里,带着叶茫往大街走去。
那时娱乐活动没那么多,俩人就去公园里溜达了一圈,看了花灯滑了冰,喝了瓷罐酸奶,徐卫彪又从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手里抢了一挂炮仗,点完捻儿拉着叶茫就跑,听着身后传出的劈里啪啦炮仗响儿和小孩儿哇哇的哭声,甭提多过瘾了。
回家路上经过一家国营照相馆,叶茫停住了脚步。
看着玻璃窗里挂着的那张男女合影样片,叶茫不禁露出羡慕之色。
徐卫彪从镜子的反光里捕捉到她的情绪,问她想不想拍。
叶茫怅然地摇了摇头,说:“不了,以后再说吧。”她觉得今天花了不少钱,之前徐卫彪一直住院,他家里过得就挺紧巴的,自己不能再让他花钱了。
徐卫彪看出她的口是心非,摸了摸兜儿,得,比脸还干净,就顺着叶茫的话说:“也成,等春暖花开了,我给你买身儿漂亮裙子,你穿着裙子照,肯定好看。”
听到这话,叶茫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问徐卫彪干嘛对她这么好。
“因为你救了我,我想谢谢你。”
叶茫笑容略微僵住。
徐卫彪想了想,又说:“我哥都告诉我了,说我昏迷的时候是你总和我说话我才能醒过来,而且那半年里,我偶尔好像也能听到你说的话,谢谢你。”
叶茫神色明显松快了些,“原来你说这个……嗯,是。”
徐卫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改口聊道:“我躺了那么久,等过两天过完年,真该好好想想挣钱的门路了。”
“那不是你该想的事。”叶茫飞快地说,“徐卫彪,过完年你就马上回学校念书,把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
徐卫彪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说:“算了算了,我不是念书那块料儿。”
不料,叶茫步子一横挡在徐卫彪面前,格外严肃地说:“不!你必须要参加高考!必须要考大学!”
徐卫彪一时想不明白,叶茫怎么对他考大学的事情表现得如此执拗。
叶茫告诉他:“只有那样你才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徐卫彪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勉强笑着打哈哈:“就算我去考也未必考得上,还不是浪费时间……”
“你怎么可能考不上?你成绩很好的。”
一个月后,叶茫就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那是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徐卫彪被老师点名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他拿着那张原本三分钟就能说完的讲话稿愣是磕磕巴巴地念了十分钟,念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感情饱满、闻者落泪,可就是错字连篇,连引用诗句里的“寺”和“寿”都差点没有分清,引得台下哄笑连连。
叶茫听傻了眼,心想:就这?周姨还好意思说是我带坏了他?我得多有本事啊能把他带歪成这样儿!
自那天起事态完全反转了,每天因为孩子学习太差而焦头烂额的不再是刘大妈,而是周秀莲。大家都说,徐家好容易出了个能成才的儿子,结果被拖拉机撞坏了脑子,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太可怜了!反倒是刘大妈家的叶茫越来越有出息,真是造化弄人啊……
周秀莲烦闷不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专治脑子的偏方,三天两头给徐卫彪熬苦药汤子。徐卫彪为了让母亲安心,只能硬着头皮喝下,有几次他实在苦的受不了了,就跑去和叶茫商量:“你能不能压压分儿别考那么高啊?!我妈现在是看你考试多涨一分儿,就给那药里多下一味苦药,叶茫,你行行好儿吧……”
上辈子徐卫彪就是因为不好好学习成天瞎混,一朝不慎误入歧途,最后不得善终。因此,叶茫发誓,这辈子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走那条老路!
“不成!你不是说过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么,那你就用好好学习来回报我的救命之恩吧!”
叶茫非但不压分儿,还没白天没黑夜逼着徐卫彪恶补功课。
徐卫彪头疼不已,一番权衡之下还是选择跟叶茫学习去了,总比喝药强啊!谁知道那药里都有什么东西,万一喝坏了得不偿失。
好在他有点小聪明,经过一个多月的突击勉强每门都能及格了,高中毕业不成问题,但距离考大学的水平还差得很远。
叶茫让徐卫彪自己多上心,毕竟她做不到随时随地盯着他念书,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徐卫彪问叶茫要做什么,叶茫不说,神神秘秘地早出晚归,忙得连课也不上了。
班主任叫来徐卫彪了解叶茫的情况。徐卫彪说:“我哪儿知道啊,她要干什么也不向我汇报。不然这样儿得了,您批我半天儿假,我去把她给您抓回来由得您审,不,我帮您一块儿审!”
班主任挥手赶他:“去去去!你小子一天到晚净想着逃课,赶紧回去看书,明儿我自己去家访。”
“您不认识路吧?要不明儿我带您去……”
“边儿呆着去!”
第二天班主任到刘大妈家里家访,还是没有见到叶茫,倒是听说她最近老往商场跑,问是哪个商场,刘大妈就不知道了。
徐卫彪趴窗户根儿听见班主任和刘大妈的对话,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院子。他琢磨了一下,借来徐卫东的自行车骑到华侨商场门口。
叶茫果然在这儿,只是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叶茫!”
徐卫彪喊了她一声,蹬着车到她跟前儿,看清楚她旁边的人后,突然愣了住。
“你怎么来这儿了?”叶茫拧着眉毛把徐卫彪从自行车上揪了下来,没在意他奇怪的表情,问他,“你不在学校好好念书,跑这儿干嘛来了?”
徐卫彪仍盯着她身边的人看,表情动容,嘴唇微微颤抖……
对方被看得发毛,讪笑着打量徐卫彪,又看了看叶茫,忽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和徐卫彪说:“你好,我叫张鹏,叶儿的朋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