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莲还以为徐卫彪是忙工作忙到这么晚才回来,结果进门闻见他身上的酒味,顿时眉头一皱质问道:“彪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喝酒了?”
徐卫彪把几盒特产放在桌上,转身倒水,咕咚咕咚连喝两大杯后才说:“前两天我帮了朋友一个小忙,今儿他们请我吃了顿饭。回来的路上又碰上张鹏,所以回来的晚了点儿。妈,这些都是张鹏从南方带回来的特产,说让我送给您。”
“张鹏他们回来啦?”周秀莲立刻戴上老花镜去看是什么好东西,边翻边笑眯眯地说,“哟,烧鹅!腊肉!”
徐卫彪无奈地笑了笑:“不就是烧鹅和腊肉么,瞧给您乐得。”
“你懂啥,这是人家的心意,你当现在肉便宜呀!”周秀莲忙活起来,对这堆特产拆盒分装,“哎哟这么多呢,彪子你瞧,这装的满满当当的!”
“得,我瞅瞅都有啥好东西,赶明儿您儿子也给您买。”徐卫彪走近一瞧,盒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云江特产。
原来他们这两年一直在云江。徐卫彪想。
“对了,小叶也回来了吧?”周秀莲突然问。
徐卫彪支吾一声算是回答。
“你说他俩都回燕阳了,咋也不去杂货铺看一眼。”周秀莲忙着处理腊肉,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不过也是,低调点儿好,最近净是打架闹事的,还有一帮不三不四的家伙在咱们这片儿乱晃。唉,那俩孩子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免得再被那些人盯上。彪子你也是,别跟那帮小流氓走得太近,工作上千万注意安全!没事儿多去找找他俩,看他俩有啥需要,多少帮衬这点儿。毕竟咱家是托了小叶的福,才不至于那么紧紧巴巴的过日子……”
周秀莲絮絮叨叨地说着,徐卫彪时不常哼哧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眼睛却盯着电视节目看,神色若有所思。
“要我说呀,小叶那姑娘是真不错,有情有义的,就是不知道现在回来了在忙什么?彪子,你回头……”
“妈,我跟您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
徐卫彪犹豫地开口:“您说我现在当治安员,每月都有固定收入,我哥那杂货铺也经营得不错,咱家不差钱儿,要不自个儿买台电视机,把刘大妈家这个给人还回去吧。”
周秀莲有点不大乐意了,说:“还它干嘛?人家小叶当初说了,那院子没人住,电视机放那儿也是落灰,就搁咱家使!”
“可人家现在回来了,咱不好再占人便宜……”
周秀莲扬起手里的腊肉就朝徐卫彪的脑瓜子来了一下子,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占人便宜!那、那小叶不是还没管咱们要嘛,等她张嘴再说!”说完就抱着腊肉烧鹅跑厨房切去了。
唉,早就该想到的,上辈子从胡同搬楼房里的时候就啥都舍不得扔,电视机这么紧俏,更不可能轻易撒嘴了。
徐卫彪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了主意。
入夜,趁周秀莲和徐卫东都已睡熟,徐卫彪拔下插销,抱着电视机悄么声地离开了家,来到刘大妈家院外的后墙处。他轻车熟路地搬来一把被人丢弃在胡同里的梯子,将它靠在墙边稳稳立好,然后单手扛起电视机,扶着梯子爬到墙上翻进了院内。
看着曾经热闹的小院儿如今冷冷清清了无生气,徐卫彪心情有点低闷,把电视机放回正屋里摆好后,又来到自己和张鹏住过的东屋,见墙上贴满了当年那桩假药案的报道。
徐卫彪打着手电筒划看,满墙报纸中有一版是一九八一年关于发行国库券的新闻。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也从报纸上看到过类似的报道,说是自一九八八年国家出台政策允许国库券交易后,因各地兑付价格差异较大,有一部分人就四处低价收购国库券,再到价高的地方倒手一卖挣了不少钱。
眼下是一九八五年,如果从现在开始囤购的话,那么等到一九八八年岂不是也能发一大笔了?徐卫彪心跳得厉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琢磨:这件事得先攒足启动资金,厚积薄发!他撕下那张报纸揣进兜里,摸着夜色回到家中。
第二天周秀莲发现电视机没了,气得跳着脚骂徐卫彪,冲进屋里一瞅,这臭小子早不知溜哪儿去了。
徐卫彪天不亮就去找地出溜了。城南分局找一圈没找到,他就又跑去人家门口堵着,正巧碰到地出溜打着哈欠往外走,眼睛都没睁开就往胳膊上戴红袖箍。
徐卫彪喊了一嗓子:“出溜!”
地出溜一惊,看清是徐卫彪后拍着胸脯缓神儿:“哎呀妈呀,吓我一跳!彪哥,这么早啥事儿啊?”
徐卫彪跟地出溜说了国库券的事,嘱咐他:“留神社会上有没有人暗地里出国库券的,如果有,你就收两张,钱不够跟我说,我给你。记着,这事儿先别让别人知道。”
“明白……不是,不、不明白,彪哥,为啥要收国库券啊?我看现在都倒腾外汇呢。”
“你会说英语吗?”
“不会。”
“那不结了。你记着啊,别声张也别收太多,差不多就得,收到千万别卖,等过两年咱再把它倒手一卖,指定赚钱!”
只要到一九八八年,钱就哗啦啦往口袋里跑。徐卫彪对此很有信心,忍不住想到时候自己就能更硬气地站在林红梅面前,她想买啥自己都能给她买了,就跟上辈子一样,什么都买最好的!
对未来的畅想是美好的,但眼前的现实就稍显残忍了。
演出那晚还没到入场时间,徐卫彪就抱着下午买好的花早早候在剧院门口。
说起买花,徐卫彪当天跑了好几家花店,终于找到那种半人多高的花篮,但问清价格后,他心里凉了半截,瞪着眼睛惊叹:“这么贵啊?”
“这都是批发价了。”店员见他穿着朴素,就好心建议说,“先生,您要是送女朋友的话,其实没必要买这么大的花篮,这都是庆贺开业典礼用的。您瞧那儿有手捧花束也很漂亮,是鲜花,而且价格还便宜了不少。”
徐卫彪本想给林红梅撑撑排面,弄几个大花篮摆在剧院门口,再写几条显眼的飘带祝贺她演出顺利,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林红梅的面子都是他徐卫彪给的。
结果一个花篮就抵他好几个月工资,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徐卫彪最后只买了一大捧玫瑰花束,约莫几十朵花,再三叮嘱店员帮忙包装得漂亮些。
“放心吧,您女朋友看见这花肯定会很高兴的。”
店员说着用绸带打了个蝴蝶结。
徐卫彪轻轻摸着蝴蝶结,蹙眉笑笑,小声地说:“还不是女朋友呢。”
原来还在追求啊。店员嘴甜:“那祝您马到成功。”
“谢谢。”
徐卫彪不敢奢想,抱着玫瑰花就赶往剧院。
等了好久总算等到入场,徐卫彪按照票根所写顺利落座,突然发现这里位置靠前视野极佳,再一想,红梅在舞团应该人缘不错,否则拿不到这么好位置的票。
场内陆陆续续进人。不多时,徐卫彪感觉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还和他打起了招呼:“哟,彪子也来了?”
回头一看是林志华,徐卫彪忽然莫名一慌,怀里抱着的玫瑰花顿时不知放在哪儿好了,一边朝林志华左右看去一边慌慌张张地问:“不是你、你咋来了啊?伯父伯母没来吧?”
“哦,他们本来要来的,但学校临时有会,我爸就去参会了,我妈也有几个学生找她有事,所以派我当代表来看我姐的首场演出。”林志华打量着徐卫彪的座位和他手里那束鲜花,隐约嗅出不对劲,眼睛一眯,说,“据我所知这票特别抢手,我可是连夜排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可我不记得排队的时候看见你了啊!你怎么还比我靠前一排?”
徐卫彪更纳闷儿,反问林志华:“不是你姐给的亲友票吗?咋还需要你自己买呢?”
“你想啥呢,这可是市歌舞团在市大剧院的演出,一票难求,哪儿会有什么亲友票?”
徐卫彪瞬间明白过来,这票大概率是林红梅自掏腰包买的。
“我姐可真成,胳膊肘往外拐……”林志华气呼呼地说,越看那束玫瑰花越觉得不顺眼,暗道徐卫彪对林红梅绝对存了别的心思!他一气之下竟上手揪扯花瓣,还说,“你买这么大一束花什么意思啊?”
“别揪!你别揪啊!老贵了!”徐卫彪护着花束的同时拍掉林志华的手。
“徐卫彪,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
“看、看啥啊看……看演出!赶紧看演出!别说话了你,嘘!开始了!”
徐卫彪自顾自地转身坐好,不再搭理林志华。
眼见观众坐满,林志华不便再与徐卫彪纠缠,暂时压下一口气,寻思着等演出结束再和他算账。
灯光渐暗,帷幕缓缓拉开,偶有三两个来得稍晚的观众悄悄入席。
徐卫彪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又一个节目,生怕错过林红梅的表演。可说实话,这种高雅文艺的东西他欣赏不来,几次都差点睡着,腿都掐青了才勉强撑到压轴的节目,只听报幕员说:
“接下来请大家欣赏舞蹈《红梅赞》,表演者林红梅。”
话音刚落,徐卫彪就带头鼓起了掌,整个剧院顶数他掌声最大。
身后隔了几排的靠边座位,童繁和身边人低声聊道:“那人还挺激动的,看上去好像认识表演者。”
“嗯,认识。”
童繁饶有兴趣地侧目看向身边人:“怎么,你们也认识?”
叶茫没有回答,而是提醒童繁:“专心看演出吧,票很贵。”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童繁眉毛一挑,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目光转而落在舞蹈者身上,身体悠悠后仰靠在椅背上,神色怡然地翘起了腿,又将双手交叉置于膝头,拇指相对不紧不慢地旋绕着,忽用沪上方言低声嘟哝了句:“还真认识。”
叶茫乜斜过去,问他:“童大律师是想探听我的私事?”
童繁摇头不语,余光瞥见叶茫一直盯着自己,只好叹说:“我没有。”
叶茫重新看向舞台。这舞蹈索然无味,真不知道徐卫彪怎么看得那么起劲儿,就因为跳的人是林红梅?
“抱歉,节目实在无趣,我先失陪了,在外边等你。”
叶茫不管童繁还想要说什么,直接离场。
童繁若有所思地瞟一眼徐卫彪,顾自摇了摇头,跟了出去,在剧院大堂的休息区找到叶茫。
“你怎么也出来了?”叶茫微微蹙眉,撇嘴说,“那么贵的票,浪费一张就算了,别两张都浪费了。”
“没什么好看的,台上台下都一样。”童繁见茶几上空空的,问她,“用不用给你点些喝的?”
“不用,谢谢。”
童繁看着叶茫,思考片刻,说:“叶茫,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我们……”
话没说完,叶茫就向他递去一个眼神,示意有些话没必要讲,等到童繁识趣地闭上了嘴,她才说:“一直以来我们合作得都很愉快,希望商场开业后,我们还能继续这样愉快的合作下去,童律师。”
这算是拒绝了?童繁苦笑:“好的。”
场内传出雷鸣般的掌声,演出终于结束。
童繁颇具绅士风度地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
“天呐,你不会连这都要拒绝我吧?”
叶茫本想说自己已经提前和张鹏说好让他开车来接自己了,但见童繁故意做出十分受伤和惊讶的表情,捂着胸口说出那句话,她笑了笑,改口道:“那谢谢了。”
“客气。”
不及散场,二人就离开了剧院。而徐卫彪和林志华则在散场后顺着人流来到大堂,在休息区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林红梅卸完妆出来,三人说笑着走在回林家的路上。
刚走过一条街道拐进胡同里,前面猛地蹿出来几道黑影,林红梅吓出一声尖叫,怀抱的玫瑰花都掉在了地上。
徐卫彪下意识把林家姐弟护在身后,朝对方喝道:“谁啊!”
对方几人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林志华说:“我们找他,跟别人没关系,识相的赶紧滚蛋!”
徐卫彪半侧过身子,问林志华认不认识那些人。
林志华推了推眼镜,看清对方的面貌后,轻轻干咳一声,凑到徐卫彪耳边说:“他们是附近打黑拳看场子的,领头那个叫癞猴。”
徐卫彪拧着眉毛问:“你咋跟他们扯上关系了?”
林志华支支吾吾解释:“我这不是前两天和朋友去看比赛,结果发现有人打假拳害我们输了钱,一时气不过就……就跟他们闹起来了……”
林红梅气得狠狠掐了林志华胳膊一下,林志华疼也不敢滋声。
癞猴不耐烦地说:“哎哎哎,你们仨嘀咕什么呢!赶紧把人交出来,哥几个还能留你们一条性命,否则,哼,别怪我们下手太重了!”
徐卫彪无奈之余还有点惊讶:想不到林志华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竟还是个闷骚的!还会偷摸儿去看打黑拳、赌钱呢?!
徐卫彪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和癞猴商量:“哥们儿,我这弟弟啊,年纪小不懂事,要是有什么得罪了哥几个的地方,我替他给大伙儿赔个不是。我保证,以后他绝对不会再去拳场,也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了,你看这样行不?”
“不行!”癞猴流氓口气显露无疑,双手叉腰蛮横地说,“你这小兄弟忒不懂事儿了,要只是在场子里闹一闹,我们也不至于在这儿堵他……”
徐卫彪眉头一皱,意识到这破事还有下文。
只见癞猴指着林志华,咬牙切齿地说:“这孙子去公安局点炮,害得那场子办不下去了不说,我几个兄弟也都折进炮局了。你丫现在想三两句废话就把这事儿了了?呸!门儿都没有!”
徐卫彪耐着性子,语气尽可能客气:“那你想怎么着?”
“呵,先赔钱,再让丫跪下来磕头认错!”
一听这话,林志华恼火起来,喊道:“你做什么美梦呢!”
林红梅紧忙拦着:“华子你闭嘴!”她相信徐卫彪能处理好这件事。
徐卫彪沉吟片刻,说:“道歉,不可能。”又趁癞猴开口前比了个让他闭嘴的手势,接着说,“你们办赌拳的场子本来就违法,所以我们不会跟你们道歉。但是我这兄弟去点炮,断了你们的财路,又害你们折了人,确实说不过去。赔多少钱你说,今儿咱就一次性把事儿给了了,以后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
他是想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基本都不叫问题,真惹上这帮人,没完没了的才更麻烦。
癞猴眼睛一转,见徐卫彪不像善茬儿,身上那股子浑劲儿比自己更甚,也退了一步,说:“成,给钱吧,一万。”
“多少?”
徐卫彪怀疑自己刚才歌听多了,耳朵出了差错。
癞猴举起食指强调:“一!万!”
这次,徐卫彪和林志华异口同声:
“穷疯了吧你?”
癞猴噎了一下,一怒之下从腰后掏出一把枪对准他们。
徐卫彪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张开双手护着林家姐弟后退了两步,同时眯眼细细打量癞猴手里的东西,应该是自行改造的一把土枪,虽然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但杀伤力也是不小的。
“要么痛痛快快给钱,要么……呵呵!”
有枪在手,癞猴说话底气十足,甚至都懒得把话说完,端起枪朝对面的人比比划划,未以言明的话全让他们自个儿去猜。
林志华没见过这场面,心里面有些胆怯。从部队退下来的林红梅倒还能镇定地开口,说:“赔钱可以,但是一万块,不可能。”
徐卫彪眉心皱得更紧了。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林红梅此时出头。癞猴这伙人与战场上的敌人终究不同,林红梅不能拿对待敌人那套对付这帮流氓。
果然,癞猴注意到那张漂亮的脸蛋,露出的笑容里霎时多了几分猥琐,再次慢慢靠近三人,嘴里净说些乌七八糟的话。
“我去你大爷的!”
徐卫彪终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大骂一声冲了上去。
癞猴一时慌乱无意扣动了扳机,只听“砰”一声响后,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癞猴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没想真的开枪,结果闹了这么一出他自己都吓够呛,愣在原地双腿止不住打颤,最后还是小弟率先反应过来,拉着他撒丫子逃了。
徐卫彪捂住肋下的伤口倒在那束玫瑰花旁,发沉的身子压碎了多半的花,鲜血染得一朵朵红玫瑰更加妖艳刺眼……
林红梅吓到手脚控制不住的发抖发凉,视线被泪水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她不是没有见过伤员,而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倒在自己面前扑扑流血的人会是徐卫彪,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害怕和无措。
林志华反而冷静下来了。他确有学医天分,刚才面对生龙活虎的几人时心底尚且觉得忐忑,现在一见到有人受伤,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扑到徐卫彪身边按压止血并做急救处理,还催促林红梅:“快去叫人!叫救护车!”
林红梅怔怔愣愣、跌跌撞撞地跑出胡同,横在马路中间拦下了一辆汽车。
那司机猛踩刹车,探头窗外冲突然冒出来的人大喊:“我艹!你他妈找死啊!”
林红梅顾不得喘气,跑过去直接拉开驾驶室的门一边把司机往下拽一边说:“有人受伤了!请、请你帮忙送他去医院!”
张鹏:“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