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分配给林家的住房虽然算不上豪华,但比起挤在胡同大杂院或者街边那种老旧的筒子楼来说,已经足够体面了:户型方正的两室两厅,拥有独立厨卫,主卧半面墙的壁橱摆满各类书籍,次卧附带一个小阳台种满盆盆花草,日光照耀下彰显出勃勃生机……小区居民多是学校的讲师和学生,公告栏上张贴的宣传字报也都是诗文或名言,由此可见,这里的居住环境十分舒适且学术氛围浓郁。
自从踏进小区,徐卫彪就努力收敛骨子里自带的痞气,但努力半天还是显得与周围书韵芬芳、学风清扬的氛围格格不入,等上了林家的餐桌,他更是举手投足间都显出拘谨和紧张。
林志华不禁揶揄:“你用不着紧张,我爸妈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说不定。徐卫彪内心七上八下,别说尝不出林母特意烧的菜是什么味道,就连那瓶习水大曲都没喝出滋味,真是有点可惜。
席间,林父问:“小徐,你现在是在城西分局当治安员?”
“不不,我是城南分局联防队的。这不是赶上高考了么,这边的几所重点中学是考点,城西分局人手不够,就向我们借人来着。”
林母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说:“你还蛮热心肠的,城西城南两头跑,多累呀!来,快多吃点。”她夹了一块炖肉放进徐卫彪的碗里,“最近是有不少社会人员在很多学校附近聚众滋事,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红梅去接华子。不过红梅虽然当过兵,到底是年轻女孩,我和她爸还是很担心的,可我们俩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小徐啊,这些日子真是多亏有你,我们才能更安心。”
“哎哟,伯母,您看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啊!”徐卫彪担心二老误会,连忙补充,“我是说我和华子是朋友,保护朋友还不是天经地义,呃,义、义不容辞的嘛!”
他绞尽脑汁挤出成语的样子实在是憨态可掬,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举杯共饮,气氛相当融洽。而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是徐卫彪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毕竟那会儿在老丈人家吃饭,十有**不欢而散,回回都因为小舅子提前离席……
徐卫彪有点不信邪似的主动把话题引到林志华身上,问:“华子想好报考哪所大学了吗?”
林志华边往嘴里扒拉饭菜边说:“协和医学院。”
徐卫彪一愣。
林父解释:“原本是想让他考师范,将来和我们一样当人民教师,毕业之后就能直接分配工作了,收入稳定,环境也相对单纯。可谁知道这小子铁了心要去当医生,谁劝都没用。哎,自古华山一条路,从医这条更是极难走的,既然他认定了非要选这条路,我们老两口也帮不上忙,那么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能靠自己走下去了。”
这么看来林家家风很开明啊。徐卫彪好奇地问:“华子,你为啥那么想当医生?就没想过……当警察吗?”
“警察?没想过。”林志华饿坏了,吃相狼吞虎咽,但一提及职业规划,他嘴里的饭菜都没咽下去就神神秘秘地说,“我呀,打小儿老做同样的梦,梦里的我在手术台上帮病人取子弹,而且好像还是同一个病人,可惜我怎么都看不清那人的脸。不过我觉得吧,这应该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什么……”
“什么老天爷什么暗示,净胡说。”无神主义论者的林父十分不赞同地打断了林志华的话,“行了行了,你还是好好吃饭吧。”
徐卫彪如鲠在喉,林志华梦里的人会不会是汪磊?他默默放下筷子,顾自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原来习水大曲的味道这么辣、这么苦……
林红梅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儿吧?你别喝太急。”随后又轻踹林志华一脚,低声责怪,“瞧你把人家吓的!”
林志华喊冤叫屈,拍着徐卫彪粗壮的胳膊说:“姐!你看他这块儿,一大老爷们儿还能被梦吓到?他又不是纸糊的。”
徐卫彪勉强笑了笑,打圆场说:“我没事儿,就是听华子说想当医生,觉得他志向高远,挺佩服的。”
林志华却不以为然:“嗨,什么志向高远,别给我戴高帽子啊!我就是想以后学出本事,能做到救死扶伤,无愧于心,我就知足了!”
家宴结束后,徐卫彪走在出小区的路上,身边只有林红梅相送。
来往居民见到林红梅无不是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徐卫彪见此情形,不敢有半分懈怠,紧绷身子挺直腰杆儿在那些人面前摆出一副他自以为特别正经的姿态,希望借此给林红梅身边的人留下好印象。
不料,林红梅瞥他一眼,笑说:“行了别绷着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不是挺正常的,现在倒装起来了?不累吗?”她指了指旁边的几栋小楼,“这里住的多半是我爸的同事和学生,他们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他们不是,但总有人是。徐卫彪被戳中心事,不大好意思地说:“被你看出来了啊。”
“当然,你现在端着的样子和在部队喊我简直判若两人。”林红梅想到徐卫彪当时那副冒失样,不禁莞尔,停下来打趣道,“我还是喜欢咱俩第一次见面时的你。”
徐卫彪步伐一顿,转身看向林红梅。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卫彪总觉得林红梅话里大有深意,毕竟,她眼睛里的笑意藏不住、瞒不了人……
可他不敢面对,心中仍对往事充满歉意,于是偏了偏头,避开林红梅的眼神,说:“那个,你……你现在住家里吗?”
林红梅想了想,回答徐卫彪的问题:“华子应该跟你说了,我现在在市歌舞团工作,团里给我分配了宿舍,所以我只是偶尔回来住,每次都让华子在客厅搭床凑合一宿就行。”
“原来是这样。”
二人又沉默了一小段路,林红梅忽然打开话题,望着小区楼里亮的一盏盏灯,满是向往地说:“其实我还蛮期待有一天能够结婚,成立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家。这样就不用再麻烦华子,我爸妈也能更放心一点了。”
徐卫彪垂着脑袋往前走,没有直视林红梅,小声地说:“嗯,你肯定能嫁给一个特别好的人。”
如果换作从前,他接收到林红梅这么明显且主动的暗示,绝对会高兴的上了天,恨不得当场拉着林红梅去民政局领证,管他什么钱不钱、房不房的!
可现在,徐卫彪以一种成熟的眼光审视他们之间的差距,太清楚这种差距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缩小的。他不由自主地担心,两个人重来一次会不会依旧得不到好的结局,会不会依旧闹得那么不体面……
重重顾虑之下,徐卫彪选择了沉默。
林红梅看他一眼,不再说话,直到来到小区门口,她才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演出票递给徐卫彪,说:“下个月歌舞团要在大剧院演出,这是我退伍后的首场表演,我想邀请你来看。”
徐卫彪紧忙双手接过了票并答应林红梅,自己一定准时到场。
“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看着林红梅回家的背影渐行渐远,徐卫彪将那张票举在眼前,又乐观地自我宽慰起来:也不是所有差距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吧——
只要能挣到钱。
林红梅是那样的自信美丽,即便是漆黑的夜晚也挡不住她的光彩照人,难怪徐卫彪会动心,会为了她而再次产生挣大钱的念头。
无论男女,恐怕任谁遇见如此明媚的女人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觉得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她都值得最好的。
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老桑汽车里的人,也这么想。
那辆车停靠路边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车内气氛始终很压抑。就在刚才,张鹏嫌闷,伸手开了一半车窗,却被副驾的人轻声制止:
“把窗户关上。”
“我就透透气……”
“关上。”
“……”
张鹏只好听话地摇上窗户,心里暗暗埋怨:彪子吃的啥山珍海味啊,居然吃了这么久才出来!
“一会儿你送他回去吧。”
“嗯,成……哎!叶儿你等等!你去哪儿呀?”张鹏追下了车。
“回南方,那边还有生意。”
张鹏紧跑两步拉住叶茫,犹豫地问:“回都回来了,真不见一面再走?”
叶茫没有回答,视线越过张鹏看向小区门口。
张鹏顺着看去,心头猛颤两下:只见徐卫彪被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送到小区外,二人有说有笑,瞧那举止,竟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意思……
“那个!”张鹏慌张地横挪半步,彻底挡住叶茫的视线,讪笑道,“那个,咱可说好了,商场开业剪彩前你必须回来!”
“废话。”
张鹏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干脆利落转身就走的背影,沉重地叹了叹气,然后回到车里开车跟上了徐卫彪。
慢悠悠地开了一小段路后,他终于耐不住性子按起了喇叭:
“嘀嘀!嘀嘀嘀——”
徐卫彪躲了躲,却听身后又响起喇叭声,不由回身骂道:“嘀嘀啥呀你嘀嘀!挡你道了是怎么……张鹏?!”
张鹏隔着挡风玻璃冲徐卫彪招手,咧着嘴笑得一副傻样儿。
徐卫彪以为是自己喝酒喝出了幻觉,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直到确定开车的人就是张鹏,他才万分惊喜地跑到副驾驶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张鹏又是一顿熟悉的熊抱并激动地喊:“啊啊啊!鹏儿!你丫可算是出现了!想死我了啊!”
“哎哟彪子!你轻点儿!”
张鹏拍打徐卫彪的后背让他冷静。
“你大爷的!我他妈怎么冷静啊!几年了,你小子说说咱俩几年没见啦?!”
“好好好,抱吧抱吧,抱够了再送你回家。”
徐卫彪又兴奋地吼了好几嗓子才松开手。
张鹏趁机启动车子。
徐卫彪顿了一下,有些小心地往后座瞥去。
注意到身边人的目光,张鹏笑容略僵,说:“甭看了,她……没回来。”
徐卫彪不知说啥,有点尴尬地“啊”了一声,伸手摆弄着车内的小摆饰,转移话题说:“你这,不错啊,都开上小汽车了。”
张鹏笑了笑,打探意味地开口:“哪儿比得了你呀,那词儿叫啥来着,温香软玉在怀……”
“滚犊子吧你。”
“装啥呀,我刚才都瞅见啦!”
徐卫彪淡笑两下,不说话了,偏过头看向窗外,安静下来才觉得这副驾的位子挤得不舒服,于是朝座位底下伸了伸手想调整座椅。
突然,他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好像是小玻璃瓶子,微微抬起手一看是瓶香水,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把香水瓶放回原位,座椅也没顾得上再调。
张鹏沉默了一阵子,想了想,说:“彪子,咱是哥们儿,哥们儿之间最好别有秘密,所以我就不瞒你了。我刚才骗你了,其实叶儿回来了,而且你和那女的你俩……刚才……她都看见了。”
果然是叶茫留下的香水瓶。徐卫彪早已猜到,不过自己和红梅刚才也没怎么着,顶多就是多聊了两句,被人看见又有什么的。
“照理说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该掺和,我也不想掺和。”张鹏纠结地开口,“我、我就是有点闹不明白……彪子,为什么呀?”
徐卫彪知道张鹏指的是什么,可他没法儿回答,有些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着说:“你不明白啥呀,真是……哎对了,鹏儿,你们这两年都干啥了?做啥生意呢?”
张鹏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徐卫彪喜欢谁是他的自由,作为兄弟,自己不能干涉只能支持。但他内心总有点替叶茫打抱不平,所以尽可能地放平语气说:“叶儿不是挺好的么!你咋就……非得……唉。”
徐卫彪根本不抻这话茬儿,一边打开窗户透气,一边说:“赶明儿你也带我去做生意得了。”
张鹏用余光扫量徐卫彪,看出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就不再追问了,也没言语其他。事已至此,问那么多有什么用,彪子和叶儿都这么大个人了,为人处事自有一套,顺其自然吧。
过了一会儿,徐卫彪问:“鹏儿,这两年一直没联系,她……你俩,过得咋样啊?”
张鹏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事儿东子哥不都跟你说了么,差不多就那样儿,没啥新鲜的。”
徐卫彪转过头盯着张鹏。
张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得得,我说就是。唉,当初你入伍后,我们在燕阳的生意虽然不好做,但不至于被逼着南下,是你给叶儿寄来的那些信,其中有一封她看了之后才打定主意要去南方的。我原本很好奇你那封信里都写啥了,可刚才看见你和……我也大概猜出个一二三了。”
徐卫彪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儿。
张鹏又边回忆边说:“那时候老有小流氓去刘大妈家骚扰,有两次还冲进院子里乱打乱砸。叶儿怕露富,家里东西坏了不敢修更不敢买新的,就那么将就着使凑合着用。她说这股乱乎劲儿总会过去,过两年就好了,可街里街坊哪儿明白呀,背地里看笑话的看笑话、嚼舌根的嚼舌根,都指指戳戳地说她以前不是挺阔绰的么,咋混得连个药罐子都让刘大妈管别人借了?总之是受了不少白眼儿……”
这话令徐卫彪又琢磨起来,此前到底是谁写的匿名举报信?一连串的事情好像是被人设计好的一样!
“回头你给我列个单子,我倒要看看都谁舌头那么长。”徐卫彪没好气地说。
“哎哟我可不敢,叶儿要是知道会把我宰了的!”张鹏吓得连连摇头,劝道,“没必要啊彪子,咱没必要跟那些人较劲!你看我俩现在不是也越来越好、钱越挣越多嘛!再说叶儿当时也没把那些人的话放心上,我好几次给她和刘大妈塞钱,她俩还都不收呢!我就偷摸儿把钱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什么相框后头、桌腿儿底下,还有冰箱里,我都藏了。有一次我溜进卧室打算把钱塞枕头底下,结果被刘大妈发现了,这把我一通数落啊!说让我以后别那么做了,还告诉我那阵子叶儿每天就跟排雷兵似的,等我一走她就开始东翻西找,搜罗出来的钱都放在信封里替我存着。当时可能觉得有点苦,但想回过头来一想,还挺有意思的。”
徐卫彪并不觉得有意思。事实上,他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觉得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燕阳,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张鹏和叶茫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不会被逼着背井离乡了?
可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啊……
徐卫彪收回视线,垂着眼皮问张鹏:“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俩就去南方做生意了呗。叶儿那人你也知道,赚钱的好手,那真是眼光独到啊,啥挣钱她干啥!当然了,都是合法的。”张鹏笑了笑,语气一改,又有些疑惑地说,“就有一点挺奇怪的,叶儿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在高处发呆,经常跑去什么楼顶、天台之类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彪子我跟你说,每次看她往那么高的地儿跑,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万一哪天她想不开就……哎哟!呸呸呸!”
徐卫彪想起上辈子那座承载着诸多青春回忆的老水塔,大约能猜到叶茫喜欢且总往高处跑的原因。
然而这里的燕阳没有那座水塔,徐卫彪不是没有找过,但没有就是没有,没有的东西谁也不能横空变出来。
张鹏把徐卫彪送到胡同口,从后备箱里拎出五六盒从南方带回来的特产,托徐卫彪转送给周秀莲和徐卫东。
徐卫彪毫不客气地拎起盒子,临走前问张鹏:“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最近不走了,以后……听叶儿的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