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万家团圆的年夜饭。
温勤一家四口在娘家过年,主位上的温林生抱着孙子。
坐在热闹对面的温楠默不作声地吃完半碗饭,放下筷子,拿出红包。先给了温勤的两个孩子和叔叔的两个孩子,接着又给邹丽娟、温林生和奶奶。
邹丽娟私下禁止她拿钱给奶奶。奶奶老了,没有收入,和子女关系不好,儿时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也过去了,尽管不亲近,她还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已然成为她的习惯,包括给邹丽娟和温林生压岁钱,当初就想让他们为自己高兴。就像高考结束的暑假,第一次凭借双手赚钱,迫不及待想分享快乐。
温林生没收。她的手顿在满桌的佳肴上方几秒,邹丽娟接过去,打圆场。她没说什么,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塞上耳机。
昨天中午踏进家门的到现在,温林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她忙忙碌碌打扫房间,在太阳落山之前清洗被单,晾晒棉被,楼上楼下来来回回,停下来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遭遇了漠视。
大概是没有满足他们十五万的要求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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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全家人瞒着她把相亲对象带到家里。
第二天,又来一次。
温楠冷着一张脸回房间。
温勤跟上楼,含蓄劝她:“姑婆给你介绍的这个男生条件挺好的,你先下楼,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我见过了,不喜欢。”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再这么挑下去只会越来越难找。”
“无所谓,我也不想结婚。”
温勤瞄了眼门口,呵斥她:“这话别在爸妈面前说。”
温楠垂着眼,不说话。
温勤下楼替她圆了场面,对那个男生说:“不好意思,我妹比较内向,有点社恐。”
姑婆和男生离开后,无视她的温林生冲上楼,食指指着她:“你什么意思?再这幅鬼样子就给我滚蛋!”
她起身,一言不发收拾行李。
邹丽娟在边上抹泪:“大过年的你为什么要惹大家不高兴?你看看那些和你同龄的,哪个没有结婚生子?就你要搞特殊,婚,婚不结。钱,钱没赚到。”
温勤安慰完母亲,叹气:“温楠,我不像你读了那么多书,不懂大道理,但我知道每个女人都要结婚生子。你已经二十七了,再过两年全村人都会对你、对我们家指指点点。”
温楠收拾完,拉着行李箱,站在房间门口问:“二十七怎么了?是犯法了还是犯天条了?”
邹丽娟气得大怒:“你姐二十七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呢?有什么?”
真是好笑,二十七有两个孩子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么?竟然能拿来对比。
她极力压下心里的不满,又在昨夜听到的真相中爆发。
“妈,你为了面子,让我回老家给隔壁邻居买特产,我买了。你和村里的长舌妇暗自比较,想要金首饰,我也买了。你们在市里买房子不跟我商量,付首付的时候问都不问我有没有钱,三十五万的首付跟我要十五万。是,我确实没赚到什么钱,你们要东西要钱,我没办法全部满足,但我问心无愧了。”
邹丽娟眼里的泪水被怒气蒸干,压着嗓音吼:“我跟你要什么了?你给过我们什么钱?”
她心寒至极,反讽:“确实,那些金镯子金耳环对你来说不算什么!给你们买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平时从我这里要走的钱也是该给的!”
温勤皱起眉头:“温楠,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
温楠竖起了自己的刺,锋利坚硬,“我的话伤人?他们平时指责我的话你怎么不觉得伤人?那些只会占我们家便宜的亲戚住院,他们又是红包又是探望,每天电话嘘寒问暖,我生病,只收到一句没空。到底谁伤人?”
“你!”邹丽娟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泛着,只是始终流不出来,“你想气死我是吧!我造了什么孽!当初就应该把你送给别人。”
温楠望着眼前的家人,笑了下:“是啊,你就应该把我送走。”
温勤追上她,抢过行李箱,“你到底要干嘛?说你两句你就走。”
“我走了大家都高兴。”温楠夺回行李箱。
温林生的声音在楼下响起:“让她走。”
温楠回了榕宁市,不再和父母联系,也不再和其他人联系。
方书哲很快意识到了她的变化,下了班接上温楠回家。
温楠到了门口,看了眼跟着自己的方书哲:“你跟着我干嘛?我家又没晚饭给你吃。”
方书哲走进她家,提醒道:“你最近都没吃晚饭。”
“我不饿,有点累了,想休息。”
“小楠,你好几个周末都不和我们吃饭,也不跟我们出去玩。”
温楠又一次强调:“我最近比较累。”
“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应我。”方书哲犹豫:“要不我们去医院...找医生看看?”
她不太理解他的话,“我又没病,看什么医生?”
他说得小心:“我的意思是...心理方面的...”
“什么意思?”温楠对他的话非常抵触。
他很委婉:“也许你的压力太大了,需要专业医生的帮忙。”
“我不需要。”
那天晚上,方书哲的手机忽然收到打车软件发来的短信。
他第一时间给温楠打电话,拿起备用钥匙冲到她家,敲门无人应,径直开门进去,干净的茶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没有任何遗言,只交代了几件需要处理的事。
方书哲乱成一团,冲到地库开车。
两边的车窗降下,春天的冷风拍在脸上,他冷静了一点,拨通苏宇晨电话:“小楠不见了,电话不接,留了一本笔记本在家。”
温楠的情况他跟苏宇晨说过,苏宇晨也吓到了,急忙拿上车钥匙:“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方书哲深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发抖,“她打车去了海边,我们以前露营的地方,那片沙滩太大了,你赶紧过去,我们分头找。”
方书哲开车向来不急不躁,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油门踩到底,恨不得下一秒冲到目的地。
春雨蒙蒙,又湿又冷。
方书哲提着一口气在无人的沙滩上不停往前跑,就在一口气快要用尽时看到温楠的身影,海水没到她的小腿。
他朝她冲过去,用力将她拖到边上,小声唤她。
温楠缓缓抬头看他。
苏宇晨气喘吁吁地赶到,看了看方书哲紧紧拽她的手,又看到她湿掉的鞋子裤子。不知是冷还是怕,嘴唇哆嗦着,“小楠,天塌下来还有我们。”
温楠单薄的外套上铺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一双手冰冷。
方书哲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回家吧。”
苏宇晨浑身的热气散去,寒意侵袭,抬手抹去脸上的水雾。
温楠的眼泪从眼眶里往下掉。
苏宇晨伸手拍拍她的背,“不管遇到什么事,下次先给我们打电话,好吗?”
三月的夜里,潮湿的海边,毛毛雨飘个不停。
方书哲低声恳求:“再坚持一下,好吗?我们先去医院。”
苏宇晨的手摁在她肩膀,“小楠,再过几个月我和璐璐的宝宝就出生了,你不是说要当宝宝的干妈吗?再坚持一下。我们陪你。”
温楠请假去了医院,检查,问诊,出结果,领药。
她坐在医院里的长椅上看着诊断书上的结果,对着方书哲笑了笑:“被你说对了。”
方书哲轻拍了下她的头:“没关系,我们一起打败它。”
她垂着眼,语气很缓慢,“我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喝酒也不管用。有一天晚上,烟灰掉在腿上,我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我爸妈说我没用,说我只会让他们丢脸,我好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我还有一点遗憾,我都没给他回过一条信息...我欠他一个道歉。”断断续续,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妈说得对,我没有心。”
方书哲交握着的十指指节发白,唇线抿笔直。
无措,也无助。
记忆里,她就像野草一样坚韧。遇到的困苦自己熬,再说起时云淡风轻。熬不过去找他们喝酒倾诉,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
从未如此脆弱不堪。
他一颗心忐忑跳动着,告诉自己不能慌。
昏黄的一束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背后,他偏头看向身边同样笼罩在金黄光芒中的温楠,抬手揉揉她的头发:“那你更要好起来,好起来了再跟他道歉。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老方,你知道我撑到下一分钟有多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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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书哲一直认为温楠朝好的方向发展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她父母的冷战,相当于被动远离病原体。
“她刚开始配合治疗,状态好了点,她爸妈找她要钱给她姐的房子买家具。后来,璐璐生孩子,她哭得比孩子亲爸还凶,她说握着拳头皱巴巴的小生命往她心里放了一点光,再后来捡到阿宝,她有了点活下去的动力,她妈妈又找上她,逼她请假回去参加新房乔迁。生日前一个月,她的状态还不错,结果,她妈妈在她生日的晚上一通电话又把她逼入绝望。”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好一下坏一下持续了半年多,被折磨得不成样。”
谁也没说话,安静了很久。
方书哲长舒一口气,似乎是将心中不愉快的浊气吐了出来。
“国庆后她才真正想好起来,主动配合治疗,积极自救。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她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拼尽全力走到底,成功是迟早的事。”
方书哲像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长久的沉默。
李谦扬低着头盯着手中的瓶装水。
六年啊。两千多个日夜。
她是怎么熬过一天天,一年年,无边际的痛苦?
他根本不敢想。
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做自己而已,却被她全家人钉在罪恶的十字架,把她往死里压榨的同时还往她身上丢石头。
李谦扬从方书哲家出来,快步出了小区,走进便利店买了包烟。这段时间他几乎没碰过了,潜意识里认为她依旧不喜欢烟味。
他站在路边一根接一根的点。
当一笔掠过的言语变成一件件具象的事,他才看到她的平静底下是被折磨到千疮百孔的痕迹。那些原本应该给她庇护的人成了把她推向深渊的刽子手,原本应该让她安心喘口气的家成了压垮她的罪魁祸首。
李谦扬灭了手里的烟,把烟盒打火机丢进垃圾桶,从包里拿出车钥匙。
一路开过去,两边的热闹被抛在后面,长长的冷清过后逐渐明亮热闹。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进去,挤在一起的民房,巷子头顶是纵横交错裹成团的电线,无处不在的岔路在夜里像迷宫,路过时偶尔有水滴在身上。
李谦扬跟着导航兜兜转转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方书哲给他的地址。
这栋楼前的光源来自于几米开外一盏昏黄的路灯和楼上窗户里漏出的一小方光亮。他站在楼下,脑海里浮现方书哲的叹息:“她说没想到最拮据的日子也是她最舒心的日子。比起心理的折磨,生活的困苦不算什么。”
他闭了闭眼,肩膀微微塌下去。
心里的一阵痛缓过去,慢慢往路口走,经过了黑漆漆的菜市场。菜市场味道各异,年久失修的路面坑坑洼洼,有几个水坑积了一层水,水面淡淡的反光在黑暗中提示避让。
远远看过去,路的尽头像是黑色的幕布上嵌入了电子屏,演绎着永不重复的情景,他仿佛看见她拖着疲惫的身影从那饱含烟火人气的路口快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李谦扬推门进去的时候温楠躺在沙发上看书,狗子趴在她怀里。
她抬头笑,小声问:“聊什么聊这么久?”
他平复了心情,坐在她身边:“秘密。”
忽然间注意到少了什么,她抱着狗子坐直身体,“你没把我明天的便当带回来啊?”
李谦扬想起她的叮嘱,“我去拿。”
温楠拉住他,“明天遛完狗去拿。你去洗澡,干净的衣服在床上。”她坐起来,轻声哄困到眯眼的狗子:“睡觉啦。小朋友要早点睡觉,不能熬夜。”
狗子是真困了,乖巧地回到自己床上。
狗子一走,李谦扬趴下来,轻吻了下她的唇:“唔...特别想你。”
她对他笑,“赶紧去洗洗睡觉。”
“不洗了,我要这样抱着你,一直到老。”
“啊?可是人还没老,膀胱会先炸。”
李谦扬笑起来,扒拉她的头发:“让我看看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本来就是嘛,渴了饿了能撑几天,三急不行啊。”
李谦扬一下一下的亲她,眼神往下:“你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没办法忍。”
温楠低头瞥了眼,睡衣领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开,露出一颗小小的痣,像一滴墨汁滴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听说一出生就有。
他首次看见开玩笑说她是胸怀大志的人。
温楠耳垂先红了起来,迅速推开他,捂着胸口压得严严实实。
李谦扬洗完澡出来,她仍趴在沙发上看书,随意挽着的头发有几缕散在脖颈,明亮的台灯照的她耳廓通透发亮。
两人沙发太小,温楠翻身让了位置,枕着他的大腿,双腿架在沙发扶手上。
李谦扬翻过书的封面:“看什么?”
“小说啊,说的是一个女人因为老公的背叛,把她老公肢解放到卤水鹅的卤汁中熬,卖给客人。”
“买卤鹅的人太冤了吧。”
“那倒是。但我好喜欢这个作者写的故事,角度独特又毒辣,恋爱脑都应该看。”
温楠丢下书,借着台灯的光辨认他掌心的纹路,说:“你出差回来那天晚上,我也在看她的书,你突然给我打电话,吓得书都掉了。”
“害怕就别看了。”他扣紧她的手。
她辩驳:“是电话铃声吓到我。”
“我的错,我补偿你,想要什么?”
“喔~我想想。”她神色认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就很好了。”
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轻质的米黄色窗帘被掀起又落下。
很多很多的独居夜晚,她也开窗通风,窗帘被吹起时她的心也会跟着飘一下。是不是很久没有起风了?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好像很久没有注意到飘起的窗帘。
他的唇蹭过她的鼻尖,落在她的唇角,划过她的唇瓣来回厮磨。
她伸出手攀上他的脖子,红着脸扭捏,“你今天吃素呀。”
无法抗拒的邀请。
他抱起她,走进房间,脚跟轻踢,关住一室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