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语秋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又不高兴。
沈闻枫想了好几天,就差把脑袋剖开直接看看里面,也没想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自然不可能想得到,因为沈语秋的担忧仅仅是被江殊彦一句无心的话勾出来的。
“你哥又不是泡泡,碰一下又不会消失。”
只是一个简短的比喻,却如同诅咒,时时刻刻环绕耳边。
真的不会消失吗。
其实消失一个才是正常的吧。
可是他不想。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所以,拜托了,让他的哥哥就这么病下去吧。
沈语秋想。
如果需要他为这恶毒的愿望付出代价,就请尽情拿去吧。
无非就是健□□命,亦或是……爱着他的哥哥。
他一边享受着哥哥的爱,一边不愿承担因自己的懦弱而为这份爱套上的愧疚。他不想再亏欠更多,不想让哥哥为了他受到更多伤害,可他是个虚伪的胆小鬼,做不到主动从庇护中出来。
所以沈语秋情愿被抛弃。
只是不愿哥哥一声不响的离开。
所以沈语秋希望哥哥可以从他身上索取些什么,要求也好,厌烦也好,报复也好,不论是什么方式,只要能补偿一点。
只要哥哥还愿意永远存在于他的视线之中。
这是他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最后的,唯一绝对不想舍弃的愿望。
“语秋。”
“小秋?”熟悉的呼唤声将沈语秋从沉思中拉回来,温热的手掌抚上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最近怎么总发呆。”
“没有,我挺好的。”沈语秋拂开他的手,问枕槐安,“怎么了?”
沈闻枫站在一旁,看着他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啊,就是想问你……”枕槐安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既没成功缓和气氛,又错失了溜走的大好时机,只能蹲到吧台后面装不存在。
“沈语秋。”沈闻枫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冷下声音喊他全名,沈语秋一时有些紧张,低头移开视线,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像个做错事等着挨训的小孩子。
“我是你哥,双胞胎的亲哥,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沈闻枫就站在他旁边,不去碰他,也不要求他抬头看自己。
说来可笑,明明一直想着什么希望哥哥对自己发发火出出气,等到他真对自己冷了脸却开始害怕了。沈语秋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怕哥哥烦自己不再管自己吗?但那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沈语秋用指甲扣着手指,偷偷咬上嘴唇。
果然还是请你亲自推开我吧。
“你有什么事儿是连我都不能说的吗?别敷衍我,算上娘胎里一块活了十七年了,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两人一站一坐干瞪眼,谁也不说话。
其实沈闻枫喊完名字就后悔了。
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吗?凶什么凶啊!他本来就不高兴你还凶他,现在低头扣手不说话了你满意了?但是气也是确实气,小秋凭什么瞒着他?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还得哄他,再装会儿凶也不过分吧?可是就这么晾着小秋,万一一会儿给整哭了不还是要自己哄?还是取中好了。
沈闻枫说服自己,蹲下身,没好气的把扣在一起的手拉开分别握着:“什么毛病,那么想掐那你掐我。”
抬头,只见沈语秋咬着嘴唇眼眶含泪的,那模样,在沈闻枫眼里简直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怎么又……”沈闻枫彻底装不下去了,慌忙抬手给他抹眼泪,“到底怎么了啊?你跟我说好不好?”
“我没事。”沈语秋声音平静的就跟正一个劲掉眼泪的是别人似的,随口编了个理由,“这几天没睡好才总发呆的。”
沈闻枫现在简直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光。小秋这些天睡觉越来越浅,妈妈在客厅走动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凌晨还被烟花吓醒过一回,他又不是不知道。发呆是因为缺觉,那之后纯属就是被自己凶的啊!
“对不起,别离开我……别讨厌我。”沈语秋用的声音太小了,小到和他几乎贴在一起的沈闻枫听不见,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去洗把脸。” 店里进了客人,沈闻枫拍拍他,自己绕到吧台后面,和蜷腿坐在地上的枕槐安大眼瞪小眼,这才想起来这间屋子里还有个人。
枕槐安转身跪在地上,探出半颗脑袋确认情况,随后两人各忙各的,掩饰尴尬。
沈语秋在厕所待了好一阵,把缓解气氛的话题都想好了才出来。
“店长……”
“语秋……”
“小秋……”
三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嘴,好,这下更尬了。
“我……我就是想问店长你刚才想说什么,没别的事儿。”沈语秋说。
“啊,我也是想说这个,哈哈。”枕槐安现在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好的长这么大就闹一次呢?这半年就两回,还全让他赶上了。
“就是想问你们春节要不要来我这一起过。”枕槐安说,“我不回父母那边,就一个人。”
沈语秋点点头,沈闻枫也说好。姥姥家不待见他们,往年都是年二八去打个照面,中午过去被阴阳怪气地骂几句,等到到晚饭前后,再赶他们自己回去。枕槐安既然一个人,去了不会添麻烦,他们当然也愿意一起。
回到家中,沈闻枫看了一眼日历,给枕槐安发去消息。
沈闻枫:小树哥,你买年货了吗?
这都过完小年了,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枕槐安:啊,我忘了。
呵,果然,幸亏问了。
手机再次震动。
枕槐安:都要准备什么啊?
……
沈闻枫无语,沈闻枫认命。
沈闻枫:明天一起去趟市场吧,吊钱对联福字干果,还有年夜饭的食材什么的。
明天腊月二十七,后天他们没空,再后天商贩都该回家过年了。
沈闻枫想想,又补了一句:年夜饭我做,大过年的就别炸鸡泡面了。
枕槐安:哦,那咱要不直接放假吧,等你们开学再开业,反正就俩礼拜。然后元宵节再早点下班。我想想还有什么节能放两天假。
虽说是副业,但枕槐安这班上得属实像个拿到学校作息表控制权可又不敢太过造次的学生,成天逮到个节日就带着他们庆祝放假早关门,也不知道他到底挣不挣钱。
转天仨人起了个大早,沈闻枫牵着迷迷瞪瞪的沈语秋先去找了枕槐安,再一手一个牵着往市场走。至于为什么要牵着,沈闻枫表示,右边一个眼神还是凝的,左边一个走路还闭着眼的,怕这俩迷糊蛋走着走着给自己摔沟里去了。
说是市场,其实就是商贩们在路边找片空地聚起来摆地摊,一眼就能看过来,也没什么可慢慢挑的。吹了一路冷风盹儿也醒了,商量好都需要什么,便各自拿着清单分头采买。
沈闻枫删掉备忘录上最后一行字,拎着两大袋食材,转身就看见枕槐安举着仨灯笼朝他走过来。
两大一小,都是手提的那种,按下开关会唱歌并发出七彩光芒的那种,土的要死的那种,塑料儿童灯笼。对于他们三个的年纪明显都不大合适。
再看他胳膊下面夹着的一沓红纸。还行,起码正事儿没忘。
“看!”枕槐安炫耀似的把两个大点的灯笼凑在一起,举到沈闻枫眼前。
这灯笼还是对衬的,都是月牙上面坐着个小娃娃,只不过朝向不同,娃娃也是一蓝一粉。
枕槐安把灯笼翻过来,展示底部的小轮子:“还是能放地上跑的,你要哪个?我帮你拿着,你先选。”
“……粉的吧。”可以的话沈闻枫哪个都不想选。
刚想去找沈语秋,就见他低着头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口袋里走过来,虽然有手机,但这种时候他还是更喜欢用纸笔。
“焦糖瓜子卖没了,我买的……”眼前突然出现个灯笼,沈语秋下意识后仰躲开,“……红枣的。这是什么?”
“灯笼,给你的。”枕槐安把伸直的胳膊收回腰间,补充道,“你哥选的粉的。”
沈语秋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提着盯了一阵,在内心的众多吐槽中挑了一句说出来:“……你是我舅吗?”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而且我自己也有啊,”枕槐安晃了晃手里的半透明小球,“跟老板讨价还价要的。”
仨人一起回了枕槐安家放东西,看见门口摞起来的两大箱烟花,沈语秋确信,这俩灯笼绝对是他自己想玩。
食材分好冷藏冷冻,坚果糖果倒一部分出来装盒子里。都收拾完,沈闻枫一边穿外套一边嘱咐:“我们三十早上就过来,吊钱到时候再贴就行。鱼和肉记得提前拿出来解冻,肉馅先不用,晚上包饺子使的。冰箱里的食材没做过的别瞎动,我怕你炒不熟。”
沈语秋站旁边等着,感觉自己哥哥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又换了。沈语秋看着走在身边的哥哥,在其他人眼里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知道。
“姥姥,姥爷。”进了门,沈闻枫提着东西,先出声打招呼。
“诶诶,别瞎喊,”姥姥倚着沙发,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可不认你们这么俩小贱种当孙子。”
“哼。”姥爷从卧室走出来,两人一唱一和,“这个还算有点礼貌,后面那个进门都不知道喊人,成天耷拉个脸在那碍眼。”
兄弟俩早都习惯了,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里外不是人,干脆找个角落缩起来装鹌鹑。
按照惯例,下一步是妈妈骂他们多大的人了还没点眼力见,不知道帮忙干点活。然后姥姥嫌他们晦气,让他们自己出去溜达。等到差不多吃完晚饭的时间回去,再被说上几句,就可以回家了。
比起在这惹人烦,还是出去吹着冷风瞎溜达更好。可天不遂人愿,不知道是谁抽了什么风,这时候来敲家门。
门刚打开还没见着人,寒暄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一副大嗓门嚷嚷得沈语秋不由皱了眉头,又趁着没人发现赶紧恢复正常表情,跟着起身迎客。
来人是个半头白发的肥胖妇女,两人谁都不认识,也就没瞎喊,径直去给客人倒水。
那人进了门就往沙发上一座,沈闻枫给她到的水不接也不喝,拉着姥姥从东边老吴家的儿子惹了官司,聊到西边老郑家的闺女年前出车祸死了。这人应该是对门的邻居,临近饭点,妈妈客套客套说让她把孙子带过来一起吃饭,她还真去带了,还是俩,一男一女,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听那妇女的喊法,女孩叫小景,男孩叫康康。小景还好,至少不添乱。只这康康随了那妇女的大嗓门,一手恐龙一手枪,在屋里又蹦又跑的,嘴上还乱喊个不停。
沈语秋这一下午本就被吵得头疼,开始是扣衣服,后来把手藏在袖子里掐自己,沈闻枫发现后,把他的手拉过去握着。
这小孩一来,闹得沈语秋突然开始想哭,左手被哥哥握着使不了劲,右手也被盯着,想干点什么立马就会被制止。沈语秋装作抓痒,一下下用力挠着胳膊,也很快被发现。想哭的感觉愈演愈烈,实在忍不住了,他抽出手低头跑去厕所。
沈语秋不喜欢躲在衣柜里,但他现在特别想躲进一个打不开门的衣柜里。想躲进一个黑暗的,狭小的,安静的,只属于他的空间里。
但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给他躲,他只能把自己蜷起来,无声的流泪。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应该是哥哥在担心,可沈语秋实在提不起劲挪动自己的四肢。
他状态明显不对劲,沈闻枫发了消息,半天也没见到回话,在屋里看了一圈,确定他手机带在身上,走到厕所门口轻轻敲了两下直接推门进去。
门锁是坏的,就算真的只是在上厕所,自己亲弟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沈语秋抱着膝盖蹲在洗手池旁,眼睛被头发挡住,鼻头红红的,下巴上还挂着泪。
沈闻枫关好门,扯了两张纸巾,蹲过去抬起他的脸轻轻擦着,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又哭了?”
“吵。”沈语秋简短的回答。张着嘴慢慢做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
沈闻枫知道他对声音比较敏感,这几天还总被鞭炮吵得睡不好觉,更是紧绷。今天这半天下来连自己都觉得耳朵有些难受,更别提沈语秋了。
“再忍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沈闻枫轻声哄他,握住沈语秋的双手捂上他的耳朵,自己的手掌也覆在上面,想要给他片刻的安宁,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凑过去和他抵着额头,时不时用偏头鼻尖蹭蹭他的脸颊,等他不再流泪,呼吸也平稳了,才放下手,扶着他站起来:“洗把脸,马上就能回去了。我刚刚听到外面在放桌子,再不出去要挨骂了。”
沈闻枫洗过手,先一步出去帮忙端菜。沈语秋往脸上泼了两把水,擦干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抓乱了刘海,堪堪遮住泛红的眼尾。
饭桌上坐八个人稍微有点挤,妈妈便盛出来一小蝶菜让他们俩去旁边茶几上吃。别说给他们俩半大小子,盛的那点菜就是给桌上那俩小不点都不一定够吃,不过本来都没打算在姥姥家吃上饭,倒也无所谓了。
晚饭过后,那妇女还不打算走,等兄弟俩刷碗碗,跟她带来的俩小孩说了句找哥哥进屋玩去,便又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来。
关起门来,这俩孩子不管是自己磕了碰了吵了,还是耍小脾气胡搅蛮缠闹了,那可都是他们的锅。沈语秋不会带孩子,所幸小景是个懂事的,拿着儿童绘本自己坐旁边看,不认识的字多了才来问他帮忙念几句。
正念着故事,突然感觉胳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转头便看到滚落的橡胶球,和拿着玩具枪对着他的康康。
沈语秋没理他,继续念书,只当是不小心打到自己身上的,沈闻枫也过来挡在他们之间,康康却换了个角度继续朝着沈语秋打。
沈闻枫想挡着沈语秋,那小崽子就直接两手抓着球往他们身上扔,眼看就要气急败坏开始闹。沈语秋推开自家哥哥,兄弟俩这么多年来在外人跟前忍气吞声惯了,自己被打两下就打吧,说到底是儿童玩具,也不疼,只是怕他误伤到小景,这俩小孩哪个闹起来都不是他们能吃得消的。
沈语秋坐去床另一边,任由康康往自己身上发射“子弹”,正愣着神,忽然听见哥哥压着声音焦急地喊自己。
“小秋!”
还没回过神来,额头就是一阵钝痛。
那小崽子见他没反应,竟直接轮着枪管往他脑袋上砸。
沈语秋咬紧了牙没出声,捂着眉骨,抬手抹去疼出来的眼泪。罪魁祸首倒是在一旁笑得开心,举着玩具枪还要往他蜷缩着的腰背上砸。
小孩子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倒是比沈闻枫先一步反应过来,跑过去抢了康康的枪。康康抢不过小景,就开始扯着嗓子哭闹,显然是在家里所有人都依着他,被宠得无法无天,抡着两条短粗的胳膊又要打小景。
沈闻枫把小景护在身后,气得发抖,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惩罚了这个小小的恶魔,只会让自己和小秋更不好过。
虽说孩子是一片好心,可沈语秋倒是希望小景不管。小孩的力气也没有多大,疼归疼,不至于打出问题来。别人家的孩子说不得碰不得,惹到一点那就是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这一下挨都挨了,之后躲着点不让他打到受不住疼的地方就是。现在倒好,那康康一嗓子哭出来,等会儿不挨揍是不可能了。
几个家长推开门,沈语秋还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妈妈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薅住他的头发上来就是一巴掌,尖叫着骂他:“是不是你欺负弟弟了?他才多大?你不会让着他吗?”
这一把掌打在耳朵和颧骨处,烧着疼得发麻,好像还有点耳鸣。头皮被扯得发疼,再加上刚刚眉骨上的钝痛还没完全消掉,疼痛连成一片。沈语秋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干脆不费那个话,只是眯起眼咬牙忍着。
小景见状,想替他辩解,刚要开口就被那妇女拽过去,往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让她闭嘴。可小姑娘一看到女人还要抬手打沈语秋,竟然直接冲过来拉她:“阿姨,是康康一直欺负哥哥,我不让他打哥哥,他还要打我。”
女人被小景拉着,不好再上手打他,嘴上却仍是不肯罢休:“让小孩打一下能疼死你啊?”
沈闻枫把沈语秋拉到自己身后,小景急得直跺脚,可五六岁的孩子表达能力本就有限,一着急更是什么都说不清楚。那妇女估计也知道自己孙子是个什么德行,抱着还在撒泼的康康,找个借口拽上小景匆忙走了。
送走了所谓的客人,妈妈转身用力一推,动作快得怕不是压根都没看推的是谁。沈语秋来不及调整重心,幸亏沈闻枫在后面接着,才没摔到地上。
“看个孩子都看不好,养你们这么大就是给我丢人的是吧?”
看吧,反正不管事实怎么样都是自己的错。
“赶紧滚,大过年的真晦气!”姥爷下了驱逐令,只是这驱逐令对他们来说倒像是赦免令。
回家路上,沈闻枫把手敷在沈语秋被打红的脸上,手指在冬日里冻得冰凉,缓解脸上火辣辣的疼,坠落的泪滴打手上是温热的,一阵风吹过,却是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