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投影师[赛博朋克] 第6章 失与得02

再次稳定了重心之后，沈桦云身坐在一个狭窄小屋里，和华丽精致毫无关系，但看得出主人有用心布置。

奇妙的既视感再次毫无防备地打击沈桦云，她对此处感到相当熟悉。

天花板上是简朴的吸顶灯，床上摆放着前几年流行过一时的，那个叫露米的玩偶，床单和被子的花纹成套；单人床旁边是温控灯和矮桌，桌面上内嵌着小型的主机和配套的全息投影设备。

她霎时明白了什么——这是L大宿舍的样貌。每个人的布局和配置都大差不差，她自己也在这一方小天地蜗居过。

但熟悉感来源于此、又不至于此，让沈桦云的彷徨更无解，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回想出更深、更具体的东西。

女人的思维无奈回溯到最初，与“女孩”相遇的时刻。她走在跨江大桥下突兀不平的路上，凉风习习，远处的灯光在奔流的江面上交织成一片。

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她继续观察身处的房间，窗面半掩着，置物架上乱中有序地堆放着日用品，看不出什么头绪。

扫视一圈，只发现桌面上的主机开关亮着。她提起裙角，曲着腿坐下，按下那个忽闪着的电源键，电脑桌面随即在空中投影成像。

操作界面经过了极其短暂的读条后，赫然显示着其主人的信息。

ID-L37PM01A77SY

旁边是少女的证件照，蓬松的短发十分好认。

很显然，这就是她的设备，登录时接入了L大的校园网络系统。

沈桦云仔细观察那开关和投影口，这种型号大约是几年前流行的一种携带式主机，性能一般，但日常需求都能满足。接入电源口就进入交互模式，将操作面板全息投影，平时也可以当作通讯工具，加上价格亲民，成了当时的大学生第一选购对象。

不过放到现在的话……它的处理能力就有点不够看了。即便是经济比较拮据的学生，也有很多高性价比的新星产品可以选。

也就是说……这个女孩自我介绍时强调自己是“37届”，和沈桦云相同，并不是顺口一说，而是有某种意义的。在这里，她就是停留在数年前的校园，听着几年前流行的乐队，用着几年前流行的设备，为了考试、恋爱、评选等事情发愁。

“看来这一幕，我要做的就是从这些东西里面找线索了对吧。”

至于这么安排少女的“设定”意义何在？直观点想，无非就是想营造亲近感——最初，沈桦云的分析是如此。但此刻她似乎理解了，原因比这要复杂。

结合裴素羽的众多暗示，会不会，这样一个人物并非虚构，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本就是在她沈桦云的人生中存在，甚至占据着浓墨重彩的篇章？

但是沈桦云因为某种原因，抛下了她，也抛下了与她相关的回忆。

虽然她不清楚裴素羽凭什么得知她自己都忘记的事情

此时，全息投影上的加载已完全。布置着可爱图标的桌面上，内容比想象中简洁，基本是几个轻量的小游戏、存放文档和图片的文件夹，剩下的就是社交软件了。

沈桦云打开了最显眼的那个浅绿色软件，未读消息标识在频频闪烁。纷繁的信息流入眼中。

[23:46]

-unknown-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怎么说，好难改过来

←

爸妈说想要我回去，不敢告诉他们我没整理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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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太聪明了，所以不会被这些困扰

←

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刚在看电影

虽然是上世纪的电影但是意外的好看是怎么回事！！

←

还好，感觉这两天心里平静多了

←

里街新开了一家咖啡厅咱们明天必去好吗！！

即便是现在…我还是在等着他的消息亮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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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桦云迟疑着，有点想对观察着她的裴素羽问出什么，最后又变成对着空气自语。

“这些消息……是发给谁的呢？”

没有人回应她，女人又翻看起其他消息列表。可她发现只有女孩“发出”的记录。

她又点开了另一个蓝色的软件，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个权限标记的账号。

账号的关注和粉丝数量都寥寥，大部分都是只有自己可见的文章内容。

那些文段与少女在聊天软件上的跳脱不同，沉静、错落又含着忧郁，穿插着漂浮又反复的呢喃声。

[1.12

B区的铁路设计居然是这样的

可以悬浮在空中观景，好梦幻…

大厦上还在放Faye的新MV

太过相称，叫人有点想哭]

[1.15

和爸妈吵起来了…

不敢说我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去拿奖学金了

也完全没有注意力可以聚集在这件事情上

但是等他们电话打过来，说出口的又变成了特别偏激的话

其实我知道，自己心里就是在责怪他们

总觉得他们不够爱我

总想喊着你们为什么只要求我拼命，却不愿意多为我考虑和付出？

可是说到底……确实呀，我有哪里值得那么多爱？

对不起，只有对不起]

[1.23

今天也找阿云说话了

当然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阿云说的东西都太正确了，我反驳不了

我现在像滩烂泥一样

的确是要靠着她才知道什么算是一般意义上“对的”东西]

[2.1

好开心…好开心……

一期一会]

[2.1

但是你看起来仍然不会回来]

[2.6

这两天阿云干脆不理我了……有点尴尬却又不知道怎么做哈哈]

[2.8

未·回·复]

[2.14

A区102

第一次知道原来传说中的弓形台是长这样

你都去到这么大的舞台了？

{图片}]

沈桦云看着看着，感觉有些心烦，一边叹气一边退出了这个写满多愁善感小作文的软件。

“我想说，这究竟是’你’写的，还是’她’写的？”她稍微扬了扬眉毛，对着幻想的贩卖者调侃。

“现实取材和艺术加工。”空中传来裴素羽的声音，不咸不淡。

席地而坐的沈桦云不置可否，她翻看文件夹，都是各种记录着作业和填写好的表格，邮箱里夹杂着学校发来的通知和各色广告信息。

她随手点开了一个命名为[BFF!]的文件夹，里面弹出了一堆包含着自己的摄影图。

那时的自己完全比不上如今精致，妆容和衣饰有些强装大人的违和，不服输的倔强眼神倒是更甚于今日。“她”则是和自己所见的一样，瘦小的个子，清爽的搭配，舒展而阳光的笑容，两人靠得很近。

沈桦云心里咯噔一下，违和感叫人感觉有谁在戳自己的心窝。

“……裴老师，你会经常回忆过去吗？”

沉闷寂静之中，沈桦云觉得自己受到某些复杂力场的交织影响，同时思考起很多繁杂的事情，随即冒出来这样一条问句。

“您对此感兴趣吗？——我会，我是习惯性地回味发生过的事情那类人。”

“不意外，因为你是这种细腻的人，才能做这行吧，”她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各色照片零散地堆叠，“我恐怕不会，对我来说……过去的事情就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往昔不可追，再怎么沉思、再怎么懊悔……都不如抓住眼前的东西来得实在。”

“当然，相信您的行为和成就都有受到这样的观念驱动。”

“或许这就是我过度反应的原因——意识到自己被你太精准地说中了，无法接受。

“我确实会忘记一些东西，就像你说的，我会‘抛下’一些没有必要的担子……”

沈桦云打开那些照片，花草、景物、自拍，也有扫描一些公告的副本，仅仅是零散寡淡的生活碎片，“我有位认识很久的朋友，平时聊天，她总会提及以前发生的有趣的事，但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每次心里都挺尴尬，只能勉强回应她。对我来说，那是没有用的东西，也是我不会回忆的东西，放在脑袋里只是占用空间罢了。”

“细微的事情会忘记也难免。您没有抛下那位朋友就好。”裴素羽轻声道。

“……” 沈桦云有点语塞，之后自嘲地笑笑，“很可惜，后来我逐渐觉得她让我感到无趣，也没有什么可用之处，我刻意地减少联系、冷处理……直到她几乎不再找我，我舒了一口气。因为我再也不必听她提及那些没有用处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你都是从哪里调查到我的事情，裴女士，”沈桦云的语气第一次含着深沉的温柔，同时也有着不可逆的冷彻，“这么回神一想，我不是不了解自己的本性，只是不愿意承认—

“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便我是再是绝情、冷酷的人，我是会把无用信息全抛诸脑后，只在意走自己的路那种人……我也不至于会把一个实际存在的人，一个至少曾经‘重要过’的人忘记，对吗？”

这次，裴素羽没有再回应，一片冷冷的寂静蔓延开。

沈桦云没再追究，继续查看着少女的个人文件。她打开了一个埋得很深的文件夹，命名为“LINK-TO-NINE“

说来奇怪，她本是个不愿拘小节的人，却又似乎在捕捉那些微渺的信息上，具有神奇的天赋。

打开文件夹，有点意料之中的预览图出现。有些是单人照，有些是合照，但是主角并不是少女，是一个高挑清瘦、着装时尚的男孩。

当然，看不见他的脸孔，那本应俊逸的面部只有一片黑色漩涡。

他们似乎去了很多地方，中心城区的摩天轮、不知名的餐厅，灰败却灯火通明的步行街，以及灯光昏聩、色调俗艳的酒店房间，他们的足迹拓印遍冷杉城复杂的钢基结构。

来回检查，沈桦云也没发现特别的线索，想起来方才自己在那个蓝色的社交平台里还有没浏览的东西，于是继续进去寻找。

[……

我在这里]

熟悉的签名映在眼中。

她把顺序调成正序，观察着变换跳动的文字，却又莫名地紧张。她感受到有什么幽深的物质，在这个少女心中逐渐沉淀、扩散。

[2.14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

幸福在空气中缓流

妄想在身体里翻涌

四目相对时，不存在的风铃声在摇动]

[2.15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这么狼狈

散场的时候，还是哭成这样，四肢都脱力了

其实在场内的时候很幸福

但是越是这样，越意识到那九个月的时光有多飘渺

所以也意识到自己根本克制不了

没法不爱你没法不恨你

心里列了100个处决你的理由的同时就同时冒出101条让你无罪的条款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天每一夜都在装作关注着别的人别的事情关注着我自己我的事情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关注着你和你和你你的事情你的事情你的事情你在哪里你做了什么你在练习吉他吗你好像很久没发弹奏视频了你以前不这样你现在不一样了这么说你对我的变化那么快也是情有可原吗但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如果在和别的女人说话也让我哭吧在看奇怪的影片也让我笑吧爱不爱我都已经是太无聊的问题你是必需品你是消遣品你是耐用品你是药品]

[你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炮/友、我的偶像…？

开玩笑，你不是那么普通又缱绻的东西

你是我唯一的成瘾性依赖品，是毒药和解药一体的致命安定剂]

[不过也没有关系

只要你不会成为我的‘前任’……一切都可以]

[2.26

但是对不起阿云

我其实不是不知道

那些东西是很可笑的、是不正确的

但是我好像已经上瘾了……

我就是需要这些不正确的东西]

[3.22

我溺水了

但是只有在水中才有你的幻影

只有屏息闭目和你交缠……

我想成为残缺水生物我想做溺死的游鱼

{图片}]

[4.1

未·回·复]

划到底了。

沈桦云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不光是文字令她感到忧心，有些配图上，她看见了女孩堆叠摆放的照片和纪念品，本应是温馨的氛围……但是在角落里有着晦暗凝固的血迹。

“……不是我说，真的有点傻过头了啊。”沈桦云叹气。“你这叫我怎么劝得动呢？”

对成熟得接近冷酷的她来说，不是不理解全心全意喜欢一件事物的状态，但她的确无法共感“把自己都搭进去”这种毁灭式的强盛情绪。

沈桦云从那堆文字和光芒中抬起眼神，又倏地瞳孔紧缩。

就在她埋头阅读的时间里……房间变样了。

原本微暖的灯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上一圈绿色和红色灯管，它们散发着浓重又黯淡的光，让整个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沉之中。

但这不是最让沈桦云惊异的。

房间另一侧，正对着床尾那扇本应通向阳台的推拉门外，散发出微弱的光源，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不顾自己繁复的行头，起身跑到那紧闭的玻璃门前。

一门之隔的那边，是穿着机车外套和裙装的短发少女，她双眼阖上、姿态放松，轻盈地漂浮在水中。

——是的，她漂浮在水中。身体倾倒，脑袋朝下，原本蓬松的发丝漂浮起来，微微浮沉。

玻璃门外观览夜晚街景的阳台此时变成了一片海洋，水波浩渺，看不清远方，微蓝的、似乎还在泛浅光的海水包裹着她。

沈桦云脑中闪过她的社交帐号上那句话。

[我想成为残缺水生物我想做溺死的游鱼]

沈桦云顾不得其他，抓住内扣的门把手。然而，一用劲儿她就感觉到紧锁的阻力。

此时，空旷的玻璃上突然像电子屏幕一样，闪出一片红色的警告标识。

警告！

这扇门是紧急出入口，非特殊情况禁止使用

请输入密码：

__ __

密码提示：我的名字是？

“什么东西？！都这时候了？”

沈桦云见状，心里焦躁无比，抓着把手发泄似的晃了两下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玻璃对面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睛，正对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