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投影师[赛博朋克] 第4章 夏末秋至

裴素羽调低了设备的输出，然而大脑仍然高速运转着。

她的目的并不是让沈桦云在几个场景中受到多大的触动，而是让她接受自己的“规则”，愿意在其中扮演角色。

虽然她看上去装束华丽，防备冷硬，态度锋利，但是裴素羽感知得出在此之外的一些东西。

她一贯以强势的模样示人，但是在和裴素羽对话时，却又显出违和感。

即便是第一轮线上洽谈，只停留在视频的影像中那次，她固然捏着居高临下、乃至傲慢的语调，却经常性地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说到一些关键信息时，指尖紧攥，眼神虚瞟。恐怕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吧。

不管这些是不是与她的女强人形象背道而驰，在裴素羽眼中，这是具有敏感内心，防备心强，或多思多虑的人才会做的反馈。

这种人容易质疑，却也容易被微小却真实的细节说服。他们的动摇可能只在瞬间。

沈桦云的态度不过是“向我展现一下你的业务能力”的另种说法，对此裴素羽倒是没有感到冒犯，更棘手的或许是这个客户本身的东西——从一开始，裴素羽就觉得她在隐瞒或伪装什么东西。

来到PL~F，乃至其他投影工作室的客户，虽然倾向于对自己的身份、职位进行保密，但是对需求不会保密。不论是想要纵情声色，还是想在全息电影中冒险驰骋，一开始就要说明白，讲透彻，这本是共识。

但是第一次见面时，屏幕上的沈桦云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吐出一句。

“让我至少有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就行。”

裴素羽略微皱眉，没有应声。

随后沈桦云的声音不再深沉，反而像是多了几分戏谑。

“怎么了，这很难吗？……那我放宽一点条件吧，能让我哭出来也行。”

度过了“第一幕”的沈桦云站在一片模糊的霓虹灯光中，四周是未加载完全的建筑色块。

投影师的大脑也需要休息，每一个“章节”之中的幕间就成了休息室，可以作为客户和投影师稍作缓冲和交流的空间。这些沈桦云都能理解，但是裴素羽的投影风格还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让她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我觉得你设置空间的能力确实挺卓越的，不开玩笑，但是除此之外的话……”女性随意地抱臂，站在未成形的舞台中央，“我不太明白这是想做什么，也怀疑你可能没充分理解我的需求。”

裴素羽也应声降临，让自己的身影出现于缓冲空间中，在她的面前停泊。

“请您把这当作一个解谜游戏就好。谜面只有一个，就是方才所见的场景中，空缺的那部分。您的任务也只有找到这个谜底。”

“……空缺的部分？你说那女孩的名字吗，”沈桦云不耐地撩了撩头发，“我觉得她还算可爱，但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进一步了解的兴趣了。而且你说‘任务’？我是觉得，带着观众沉浸到剧情是你们的职责，但是叫人完成非自愿的任务，可就不太明智了吧。”

裴素羽略微颔首，破天荒地朝她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很简单，因为您的需求与这个谜底相重合——您需要知道这个女孩姓甚名谁，才能再次认识您自己。”

“我……？我为什么要通过找一个虚拟角色的名字认识自己。”沈桦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嗤笑，“适当的打哑谜还好，多了就故弄玄虚了哈，裴老师。”

“虚拟的角色？……希望您不要抱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然而裴素羽紧接着就幽幽地驳回了这句话，音调轻如纱，却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当然了，并不建议您直接朝着’她’开口询问，因为实际上她已经向您自我介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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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沈桦云再追问什么，裴素羽的身影已经透明化，像微粒一般溶解散开。身旁的场景也急速变化，这次沈桦云发觉自己变成了站在一片金色的林荫道中，抬头在叶隙间窥见束束浅光。

“阿云！”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桦云瞥见了少女的发梢，她跑到自己跟前，气喘吁吁。

“我们走吧？Live house 提前去的人很多的。”

“Live house…”沈桦云低声道，心想着这回又变了个场景。

只是，这到底有什么意义？陪着这个女孩玩着肤浅的闺蜜游戏，编造俗套的姐妹情深戏码，能帮助她解决什么问题？

她略生反感，但还是勉强挂着笑，对女孩点点头。

“我不太了解，这是个什么乐队来着？你有跟我介绍过吗……？”

她试图旁敲侧击地看女孩那里有什么线索，开口询问。

“就是那个，Ifinit_y！最近他们的新曲，尤其是副歌那段在网上很火来着，你应该也听过吧！”

说起感兴趣的事情，少女兴高采烈，一边打开播放软件调整音量，一边对她挥舞着什么东西，沈桦云定睛看，在阳光的映射下有些微微的反光，似乎是应援棒之类的。

“不过我其实更早就认识他们了……”少女笑容洋溢，对沈桦云介绍道，“虽然现在，他们最受欢迎的歌是《Sim City》，但这首太流行化了！其实他们有很多更好的歌，很多人都没听过。到现在我还是最喜欢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叫……”

“……《昼夜开关》”

冷不丁地，答案先从沈桦云口中跑了出来。甚至于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少女眼睛一亮，随后朝着她猛点头，竖起大拇指，“对的！！天哪原来你也喜欢，有品！！”

“嗯……也是你提起，我才想起来的，我好像很久之前，也听过这个乐队……”

沈桦云声音越说越沉，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在她心中蔓延。

是从谁那里了解、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呢……？虽然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是无法在脑中形成回响的挫败感令人焦躁。

“啊啊那真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以前他们超级冷门的，身边一个同好都没有，好寂寞啊。刚好这次是他们的主场，昼夜开关是压轴呢！我们赶紧去吧……”

伴随着充盈暖调的声音，她握住了沈桦云的手腕，一阵重心不稳的轻微震荡感之后，身边已经从阳光下的校园绿地变成了昏暗的室内，激昂和舒缓的音乐声从两边的音响交错着播放，但是无人上表演台。

这回转场这么突然？抚平裙角的沈桦云心里默默吐槽，顺势观察四周。

这里看上去和一般的live house别无二致，硬要说或许是地方要大一点；而且这个场次人也格外多。现在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演奏，却已经热闹的叫人有些喘不过气了。

女人扫视一周，居然没瞧见伴行的少女的影子，以她的设定，或许是去取饮料，也可能单纯是去洗手间之类？沈桦云一瞬间竟有些不习惯。

无所事事间，她看到身边形色各异的“人物”各有动态，声音叽叽喳喳地重叠在一起，但仔细一听甚至聊着不同的话题，与真实别无二致。沈桦云突然产生了一点好奇。

“我说裴老师，你的大脑功率好像确实很高嘛，”无所事事间，她也恢复了平时我行我素的自如感，对着空气朝裴素羽打趣，毫不在意是不是打破了虚实的墙壁。“这么复杂的人物和场景也没有错乱，怪不得都说这个工作室起码是TOP5呢。”

“谢谢您的肯定，“裴素羽也是难得地回应了她，语调依然是熟悉的疏冷无机，“不过这倒不需要我特意通过想象来维护。

“对于心象投影师，PCT提供过一套开源的模组，方便丰富模拟场景的体验感，直接在场景生成时调用即可，各种人物模型也包含其中；不过在您身边的这些NPC会更加生动一些，因为本工作室进行过特定调整，让他们启用了更加精细的数据组进行训练。”

“原来如此，看来您不但是卓越的投影师，还是编程和人工智能的专家？佩服佩服。”

沈桦云敷衍地拍拍手。若是换个投影师，八成要为她那皮笑肉不笑的语气汗颜一阵，但是裴素羽无限接近于机器人，她也没指望得到什么有趣的反馈。

“您说笑了，那些不是我的专精领域。模型和数据的调整方面，其实是我的……助手，在做的。确实很繁杂，工作量不小，但效果呈现比想象中更好。”

嗯？闪瞬之间，沈桦云感觉捕捉到了什么，不觉睁大了眼睛。

刚才，这个女人是不是停顿了一下？分明自她们有交流以来，她讲话一直都像个AI似的。

“那倒是挺好……说起来，那个女大呢？我是可以离开她去开别的支线了吗？”

沈桦云走到吧台边，看见成叠的玻璃杯上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金色的长裙相当惹眼。

“您可以转身，看向大门那里发生了什么，放心——不会令您感到无趣。”

移动终端上，裴素羽的介入标识消失，沈桦云蓦地转头，只见门口围了一群人，不知在做什么。其中，也有那个留着蓬松短发的身影。

女孩瞧见她之后匆匆跑来，似乎因为什么兴高采烈。

“阿云！我跟你说你都不敢相信我遇到谁了！”

“嗯，怎么了？”沈桦云脑袋里各种杂乱思绪打转，没有对女孩的叙述表现出什么兴趣。

“说来话长，我刚才想买酒的时候，不小心把别人的杯子打翻了……我赶紧赔礼道歉，但是那个人实在是有点不好惹，拽住我的手，说我是要顺走她放在吧台上的手链……我本来想和她好好理论来着，但是她骂人好难听！我整个人脑袋都宕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好有人过来解围！”

沈桦云点点头，看向她刚才站着的大门那边，零星几个人影，打扮时髦艳丽的少女居多，显得其中一个穿帽衫的清瘦男生高出一截。

“我抬头看那个人的时候都惊呆了 ，居然是IX诶！！是infini_y的吉他手IX！”

不知道为什么，沈桦云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一惊，隐约的反感涌了上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少女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快，甚至沈桦云自己也无法理解这没来由的不快。“他虽然台上那么拽，但是说话真的很温柔……而且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女人劝住了，还让我不要害怕，说他会帮我付摔碎的酒杯的钱……”

沈桦云默不作声，只是隐隐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自己会不会曾经见过类似的事情？在这个模拟中时不时出现的既视感让她有些如鲠在喉。

“他人真的特别好……虽然我以前就觉得、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从他平时发的日常里，分享的自己弹唱的旋律里，我就能感觉到他真的很好……但是实际上见到，有点不可思议——”

女孩的声音越说越轻不可闻，像是为了制止自己发散的胡思乱想，她又止了话头，猛地摇摇头，大大的笑容对着沈桦云，“总之，你也来认识一下嘛，机会难得！”

“啊……？不，我就没有必……”被点到的沈桦云看着少女方才嗫喏的样子，莫名地抵触，但还是被抓住手腕，往玄关跑去。

几步停在了那几个说笑的年轻人面前，沈桦云习惯性地扫视观察着，立刻震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少女和她不同，不是明显的兴奋雀跃，但是攥着手指，有点局促，小心收敛地端正态度，又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朝着面前的高个男生点点头，随后转身抬手，向沈桦云满怀欣喜地介绍。

“阿云看，真的IX在这里诶！你也听过他们的歌，没想到吉他手这么年轻吧，他其实也才从大学毕业来着，我以前查他们的资料的时候都惊呆了！”

“嗯，你好，我是Infinit_y的吉他IX。”面前的男生语气礼貌，听起来波澜不惊，朝着沈桦云挥挥手。他的服装是潮牌SupplYment 的限定款，黑红配色，颈部锁骨叠套着几层链状装饰，修长的手指整理着兜帽的边缘。

而站在他身边的“少女”矮上一头，时不时地瞥向乐手男孩，面泛红晕。这画面几乎是青涩恋情的序章扉页，蓬勃青春的鲜亮一角。但是沈桦云只觉得不寒而栗，冷意顺着裸/露出来的肌肤往上爬。

站在“她”身边的男性大概称得上气质出众，所有的细节都彰显其个性……但是唯有他的面貌与这场景丝毫不符。

那精致线条勾勒的脸上，没有五官。一片黑洞洞的阴影漩涡覆盖了整个面部，在声光明快的live house人群中像一个不可名状之物黑压压地矗立着，直直对着沈桦云的眼睛，诡异离奇。

从惊惧之中抽身的沈桦云定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形容自己的心情，而“她”仍然一脸幸福地站在没有脸的男子旁边，空气中能感受到沉静的甜蜜喜悦。

这一刻难以言明的冲动涌上沈桦云心头，想要对“她”大喊，叫她从这怪物旁边抽身、看清一切，但是沈桦云卡住了喉咙，因为她还是无法呼喊出女孩的名字。

随后她的眼中光影突变，似乎时间的流速再次变慢，面前的画面逐渐凝固、变得昏黄，洋溢幸福的少女和黑色脸孔的男性停在原地，变成了胶片机里流动的影片，咔哒咔哒地在沈桦云面前拉扯过白色的光点。

在这片凝固的光影中，一层叠片默默地铺开，浮现出黑色的字迹。

[第二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