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一个平常相当嫌弃你的人忽然对你亲近,不要怀疑,她肯定是要搞你,不是要让你出丑就是要谋你利益。
加百列下意识的认为安德鲁又要做些什么,本能地要后退,而对方像是猜到了她会做出的反应一样,一把捏紧了加百列已经摸到了佩刀旁边的手,脸上的笑容和体贴柔和的语气不变:“您还在生气吗?”
加百列只觉得被安德鲁触碰到的地方像是被蝎草蛰了一般不适,她只想摆脱对方的束缚,偏偏安德鲁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虽然没有到让加百列感到疼的地步,但也是在不暴露两人角力的前提下无法挣脱的。
两人在无法被他人窥探,兜帽下造成的阴影视角中对视,四颗颜色冷暖深浅都互为两个类别的眼珠传递着来自主人的情绪,同样碰撞的相当猛烈,安德鲁笑了笑,语气还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带着明明白白的警告乃至威胁意味。
很明显她并非真正要像加百列传达好意,而现在唯一目睹了两种情绪的极端表现的只有加百列一个人,这样看来她的所作所为看来像是故意演给谁看的,只有这样能说得通。
“我没有在生气。”意识到这点,明白了安德鲁意图的加百列稍稍安下心来,试探着回应,以免让自己一个人演戏的安德鲁直接暴露,毕竟现在两个人是暂时拴在了一根绳子上,火烧上来都会被有所波及。
果然,当她明白安德鲁在做什么而回应之后,攥着她的手的力度就缓缓松懈了,这些事情明明在进店之前就可以说明,安德鲁却什么都没做,明摆着是故意的。
加百列还没来得及瞪这恶劣的家伙一眼,被晾了一段时间的老板颤颤巍巍地出了声,打断了加百列的不满。
“两位这是?啊,是安德鲁姑娘啊,怎么在大雨天跑过来了?是有什么迫切需要吗?”
嗯?利贝港上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友好了?
还是说他是安德鲁的熟人?至少不单单只是认识的程度。
“啊,我来定制几件急着要用的东西,利贝港有有几天不下雨的呢,这么一想,冒雨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您今天有别的客人的单子吗?”
“没有,”老人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即使是扶着桌子也颤颤巍巍的,看着有些站不稳:“你需要的不多的话是能做出来的。嗯?旁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一位客人 ,她有些湿疹的情况,来找到我调了一些药酒,我不小心将一些着色很强的草药浸泡液撒到了她的身上,那两件衣服算是彻底毁了,所以刚才去市场买了些皮件,准备来您这里定制两件衣服。”
安德鲁也笑得轻松友善,这一系列的变脸让加百列目瞪口呆,方才还与她发生了口角的人,不仅忽然变得像个这辈子没有骂过人的有礼淑女,还说谎话不打草稿,剧情顺畅到连当事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安德鲁多半还要拿谎话中的湿疹来做文章,以包庇她不能摘下兜帽露出容貌的事情。
“啊,这样啊,”果不其然,听了安德鲁现场编出的剧本,老头子笑得更和善了,安德鲁走过去搀扶他坐下,并将挎包中裹着薄麻布的皮毛料递了过去,老人伸手接过放在桌面上拆开铺平,一边伸手触摸俯视,一边啧啧叹道:“还带着血的香味,是现成剥下来的上等料子啊,这可值不少钱,看来你弄坏的这位朋友的衣服更了不得,哦,我这屋子虽然破败,但是也没到漏雨的程度吧?你的这个朋友为什么不把帽子摘了?”
语气虽然还是那样平常,但多年生活在贵族阶级,听惯了道貌岸人的同类每日毫不疲累的唇枪舌剑的加百列,并非会是只能理解字面意思的傻瓜。
不然早就在安德鲁这些天的话术试探下被轰成渣了,她明白这老人虽然是以关心的话语发问,实际上已经开始怀疑今日第一次见面的加百列了。
果然,真的像表面上那样简单的人,是没有办法在这种地方长久的生存下来的。
不能随便出声,因为不了解这个老人拥有的人脉有多广阔,万一在警卫督里有他相识的人,今天被他听到的声音也会成为可能暴露的潜在威胁之一,但是不说话的话,就等于将对方的怀疑落实了。
……说到底还是安德鲁先前什么都不说的错啊!
加百列骑虎难下,仿佛成了最后的安全地带,暂时不会被人看见的兜帽下的阴影中,秀丽的双眉紧紧蹙起,她自然感到了危险与为难,但她不相信安德鲁什么都不会做。
在这样莫名的信任之下,她孤独一掷,决定按兵不动,将事态的发展交给安德鲁,然后,后者也发话了。
“哈维先生,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位客人起了湿疹,已经有发脓溃烂的现象了,脸上被疾病波及的够呛,刚刚开始治疗还看不到起色,您应该能理解她现在不愿意露面,没心情说话是因为什么吧?擅长制作精致衣物的您可不是这么不解风情的人。至于您问的我毁坏了什么衣物才为这位小姐购买皮料,倒也不全是因为原本衣物的价值,这位小姐刚才付了几个月全套药酒的钱,我必然要重视这样的客户啊,哈哈哈。”
“哈哈哈,那当然,只是我在好奇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自然不会愿意去揭美丽女士的伤疤,”老头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朝着加百列单手搭肩鞠躬作礼:“十分抱歉,美丽的女士,请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原谅我的无礼吧。”
“……没关系。”加百列顿了顿,故意将嗓子撇的十分沙哑,听不太出来出原本的音色,也控制在了不显得太刻意的范围之内,面对老人看似道歉的话语,加百列的回应惜字如金,门外汉刻意伪造的声线多听几遍总会发现不对,加百列不打算给对方多收集情报的机会,只做到了维持情面的基本便不打算再说话了,并将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了安德鲁。
“您愿意原谅我就好,感谢您的宽容,安德鲁小姐的主职业虽然是调酒,但是在医学上她也完全值得信任呢,比起那些破旧医院和药店的所谓‘医生’,您选择的人要靠谱的多,只要配合治疗,一定能够早日康复的。”
她恍然间发现这又是一场来自安德鲁的试探,她在试探自己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到底会不会相信她。
感觉就像是被迫和一只多疑富有攻击性,偏偏又很会拿捏分寸,关键时刻也能够伪装自己的猫科动物共同待在了一个小船上航行似的。
“哈哈,误会解决了就好,我来测量她的各项数值,交给您来制作衣物吧。”安德鲁说着就拿起了桌上的软尺,朝着五官再次扭曲的加百列走去,不急不缓地提醒着加百列:“请您不要紧张。”
加百列:“……”
“好的好的,要做什么衣服?”
“还是防水效果最好的皮衣,内衬做成常规样式就好,不过腰带这些小物件有改动,我一会儿和您说。”
救命。
安德鲁再次来到了加百列身前,与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双手轻轻搭到加百列肩上,将软尺轻轻展开,摆好了要为加百列测量身体数值的架子,而加百列一边无声拒绝一边试图张口说话,想要离开安德鲁比自己高一些的身体所造成的阴影。
她往前所穿着的所有衣物,无论是礼服还是制服,是长裙还是盔甲,都是由顶尖裁缝或是工匠量身定做的,皇都中所有的小姐少爷都是这样的待遇,区别只是衣物样式材料这种等级导致的类别差距,除非是不受宠的贵族才会和富商平民的家中子弟一样穿市面上的均码,在贵族中,这样的人多半都是私生子。一个经常穿着定制衣物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肩宽腰围这些基本的数据,所以加百列想要直接告诉安德鲁以免再和她亲密接触,而对方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别乱动了,我知道你清楚这些数值,但是利贝港上能够定制衣物的人可没有多少,你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吧,还是说愿意让人早早地注意到?”安德鲁的手指快速地在加百列紧绷的肩膀上滑动写字,后者原本不断躲避的动作骤然安静下来。
“您到底还是不够成熟呢,不够我期待您在这片荒芜海港上的成长。”
细长骨感的手指原本苍白的色泽被利贝港上常见的昏黄灯光染得微微发暖,在自己的肩膀上不断滑动着,即使隔着衣物,被触动发痒的感觉也丝毫不减,加百列在平常并不是一个讨厌身体接触的人,而在定制衣物时被人测量触碰再正常不过,但是一旦想到是谁在为自己做这些事情,加百列就无法抑制的浑身不自在。
不光是两人相处导致的不愉快,还有更另类的感觉,这是加百列暂时想不通的领域。
“肩膀三十八厘米……,您应该有一米六七左右吧?并不高大也并不单薄呢。”安德鲁不紧不慢地动着手指,给加百列带来的一切触感都像是在处刑一样难熬,勉强隐忍着电流经过一般的触感,加百列在兜帽的掩护下勉强疏散这令身体感到怪异的感觉,然而她努力保持的平静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在对方力道柔和地触碰到腰际的那刻轰然崩塌碎裂了。
“嗯——?!”
单单测量的触碰当然不会让加百列又差点窜起来的反应,安德鲁最开始的行为还算老实,而当加百列逐渐习惯,稍稍放松的时候,那为了得到数字的手指离开了原本该待的地方,一把捏在了平日里就怕痒怕碰的软肉上,力道重到无法忽视,却也没能疼到让加百列忽视其他的感官来保持镇定和清醒。
她浑身一震,应激反应大的险些一拳挥到对方脸上,竭力压抑下的惊呼变成了喉咙深处的低吼,对方马上放开了对她的钳制,退后数步,将身子弓的极低:“十分抱歉!如果您真的这样讨厌身体接触的话,请原谅我的逾越,您要自己来吗?”
“……”安德鲁虽然恶劣,但她没这么无聊,加百列从突发情绪中脱离出来,思考对方这样做的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果然,她伸手去摸被安德鲁用力碰过的地方,摸到了一手的湿腥,还有几只灰银色蜘蛛的尸体。
恍然间还能感知到背后老人探知阴沉的视线。
浑身发凉,加百列面上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从安德鲁手中拿过软尺:“我自己来。”
脑子里本来就有这些熟悉了很久的数字,加百列装模做样地给自己测量了一遍,快速将安德鲁准备好的简略表格填满,然后塞进了安德鲁手里。
安德鲁平静地将写着数字的纸条和卡其色的钱币放到了老人的桌子上,告别地最后依然彬彬有礼:“麻烦您了。”
加百列并没有心思去听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对彼此的寒暄,虽然她一来到利贝港上就收到了他人的恶意对待,再往后与安德鲁互相拉扯的这几天也过得疲累而漫长,她习惯了安德鲁时不时分寸中的为难,却没能习惯随时碰到的人都可能对她下手的孤立无援。
恐怕在往后,在外面偶然碰到的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忽然出手。
胸口中被逐渐凝结成冰的寒冷远远低于体表的温度,后面的两人还在心照不宣的装样子,加百列不愿再听,她伸手推开了店铺的门,雨在此刻停了,一阵携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吹来,带给人模糊季节的错觉,口鼻流散出的热气已经变成了能够看见的白雾,加百列看着那氤氲的白色在自己眼前散去,然后缓缓地消失踪迹。
她什么都没有说,抬脚跨出了打开的大门。
三四分钟后店铺的门被再次打开,散去虚伪表情的安德鲁略微整理了衣物,在裁缝店的的对面找到了加百列。
她还带着兜帽,没有将那白金色的发丝露出分毫,安德鲁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喉咙中发出模糊的笑声。
“走吧。”
“嗯。”
利贝港的街道上很少能看见成群的人,即使是不下雨的时候也一样,直到现在,在利贝港上见到的人数最多的就是黑市,如果算短暂聚集的话,还有自己的那场仪式。
这里的人恐怕根本对神毫无敬意,来参观圣女的洗礼仪式也只是因为从没见过的好奇而导致的一时兴起罢了,更多的还是来看这位往日地位崇高的圣女掉落泥潭的笑话。
这样的好奇对事也对人,从没见过太阳的人好奇自光芒下长大的人是怎样的。既怀着对温室花朵的鄙夷,也带着自骨子里蕴藏的对比宝石而产生的自卑,他们一边嘲笑着落下了天际的天使,一边迫不及待地要仔细看她落入地狱所遭受的的痛苦,所做出的挣扎。
安德鲁会这样想吗?
脑子里想了很多,路也走出了很远,脱离了危险范围,加百列放缓脚步,安德鲁知道她终于要说话了,配合地缓了步子。
“因为什么。”
“哈,上来就问原因,我还以为你要先骂我两句呢,”安德鲁倒也没打算再废话,很快接道:“这老头是塔河的叛徒,他怀疑你是来调查他的,打算放毒把你解决了。”
“……那你就直接把蜘蛛拍死了?你不怕自己中招吗?”
“你倒是关心别人,这种类型的毒液只有进了人血管里才有效,我手上又没有伤口,而且还戴着手套,无所谓。当然,如果是被咬到的话,我现在已经全身溃烂而死了,等人来调查的时候,恐怕连确认尸体是何身份都无法做到。”
“……那他不会发现吗?”
“当然会,而且我们刚出来,他估计就要准备跑路了。”
“你是故意的?”加百列皱紧眉头:“塔河……是那个利贝港实际的职权黑色组织?”
“嗯,这些用嘴说不太安全,太多太杂,你一遍也难全部记住,我整理了资料,你自己回去有时间看,出来随身带着,看完就马上烧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种紧头上带我来?你为什么打算和他翻脸?”加百列少见的咄咄逼人,要把安德鲁没有主动告诉她的事情问清。
有了对比才能明白安德鲁对她的恶意有多浅面。
“我和他有过情报上的合作,然后他违约了。”安德鲁语气平静,像是再说家常话一样:“所以今天我撤掉了对他的庇护,来告诉他的死期。”
“……”
加百列沉默了很久,两人在荒芜的城市中穿梭,抬眼只能看见满目的污浊黑色,安德鲁以为她会这样一直沉默到两人回到酒馆,不曾想到加百列会在最后的路途上出了声。
“我在黑市里看到了很多比较常规的东西,比如你买来的这张兽皮,这并非是需要掩人耳目的买卖,为什么摊主要选择黑市这种危险的地方?”
……还有心情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吗?
安德鲁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这种时候她不会再选择触动加百列的神经,本着鞭子糖果一起用的原则,现在她打算哄人。
“你也看见了,在利贝港上,哪里都好不到哪去,街道上苟延残喘的上铺未必有直接入住黑市的选择安全。”
“是这样吗,倒也确实是这样。”
“喂,你——”安德鲁发觉这次给她的刺激可能有些过火,她情绪的变化有些太脱离掌控,太不对劲了。
“我没事,安德鲁。”
“……”
“以后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还会回答我吗?”
“……会,所以你不要露出这么碍眼的样子,今晚不要睡着,我会来找你。”
“好。”
路途上蔓延的黑色终于到了尽头,走过转角便是那熟悉酒馆的名字,两人在沉默中回到被布置的像是恶魔洞窟中唯一有生机的花园一样的地方,陆续进了门。
加百列在摆脱寒冷的瞬间拿下了几乎笼罩了她视线一天的兜帽,重新呼吸了没有被鹿皮味道染上的空气。
即使不愿意承认,即使依然承担着风险,加百列也明白,安德鲁,是唯一一个,不会轻易伤害她,会尽量帮助她,能在大多数情况下相信选择的人了。
而她也会在往后带着对方离开,在此刻,加百列真正接受了这份合约,并决定继续和对方保持着猜疑的互相扶持。
这恐怕也在安德鲁的意料之内,不过从她答应合作的那刻便已经无所谓。
直至如此,两人之间的初期博弈才刚刚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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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混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