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玉昨夜睡不安稳,中途醒来好几次,直至天际微微泛白才熬不住,零星断续的睡意终于密织成网,从四面八方兜住了他。
睡到日上三竿,忽然惊醒,以为自己迟到了,奋力睁眼,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十点,冷冰冰的数字因为假期变得可爱起来。
按照计划表,周日清晨本该慢跑半个钟头,反正已经晚了,苏琢玉也想偷个懒,早饭时间已过而午饭时间未到,加之昨晚没吃宵夜,胃,成了一个泄气的皮球,饿得人发晕发皱。
他蒸了南瓜和鸡蛋,南瓜金溶溶的色彩陷下去,鸡蛋白生生的颜色弹起来,配一杯鲜榨玉米汁,恹恹的味蕾被唤醒,吃完早餐心情不错。爸妈不知道干嘛去了,苏琢玉也没换睡衣,双脚乱踩着拖鞋,甩着手在家里走来走去。
大片大片的日光跌进阳台,像薄胎的白瓷被摔得四溅。人走在上面,动了恻隐之心,总怕扰乱了这样的唯美。
门铃叮咚一声,他以为是爸妈回来了,跑去开门。
到了门口,留了个心眼儿,爸妈同时出去怎么可能不带钥匙?挤着眼睛趴在猫眼上一瞄,立时瞪圆了。
来人,在猫眼里显得头重脚轻,像虚拟世界里的形象。
苏琢玉后撤一步,迟疑不定,猫儿受惊一般躲进房间。幸好自己素来爱干净,一套套衣服都搭配好了挂在衣橱里,这会他剥下松垮的睡衣,一手扯了件T恤,领口镶滚着一圈亮银做装饰,一手扯了件垂坠感很好的茶青色长裤,手忙脚乱一塞一套,最后还不忘对着镜子检查一番,才故作镇定去开门。
晏长留摁了一下门铃没反应,立在门口静待,过了好一阵,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宛若云开一线时透出一隙霞光,霎时风吹云散,探出个灿烂的太阳。
太阳是不可直视的,苏琢玉可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晏长留看向他:眼睫处聚着一团墨色,是谁将毛笔舔了浓酽的墨汁,狠狠涂了一笔?墨色淌下来,就成了眼波流转。右脸的痣一定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淡得发青,教人想伸手抹去。思及此,忙偏移目光,可是眼眶已被灼得生疼。
两人缄默不语。苏琢玉骂自个儿的话倒是一箩筐,记忆倒带,原是那天傍晚,他俩一块回家,在家门口恰巧遇上了自己的亲妈。亲妈说什么也要叫干儿子周日来家里吃午饭,晏长留盛情难却,不答应就无法脱身。
自己怎么傻到把这事给忘了?
行了,不骂了,还得是自己聪明会把控时间,吃早餐洗漱打扮刚好卡点。
干站了几十秒,他才侧身让出位置,许人进来。
昨夜之事,苏琢玉早消气了,归根结底,自己在意的只是一个说法罢了,因此矜持不作声,静观晏长留的反应。
晏长留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率先开口:“喝椰子汁还是橙汁?”
鲜榨玉米汁的香甜回味起来,苏琢玉鼓着脸颊越过他,自顾自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字千金、字珍句重、勉为其难地说:“不喝。”
末了,淡淡施舍他一眼,问:“你犯错了?傻站着干嘛?”
晏长留站得笔挺,他穿了一件薄款海蓝色风衣,袖口一寸一寸挽至手肘处,纽扣和肩章是贝壳白,如同浪花翻涌溅起的涎玉沫珠。他正色道:“你说我犯了什么错,我就犯了什么错,只要你心情能好点。”
苏琢玉噗哧一笑,反问:“你哪看出我生气了?”
晏长留放下饮料,又进一步,低下头瞧着陷进沙发里的人,那裤子的布料很滑,二郎腿一翘就在腿弯处皱成一团,皮肤的白克制不住,流出来。
“昨晚我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被惹生气的人偏过头,回避某人的眼神,自己只要与他四目相对,必会心软。苏琢玉鼻翼翕动了一下,轻哼一声,也不管对面听见没听见。
“琢玉,我微信里加的人比较混乱,我怕来不及看见你的消息。”
窗外,鸟儿振翅离枝,枝桠一惊,晒在上面的绫罗绸缎飘散一地。苏琢玉的心也为之一颤,微信之事,说到底是自己心虚,这时听到这么一番解释,真假暂且不论,总归是对自己有利的。
“我不敢告诉你APP是我做的,因为我一开始做的是恋爱类型,说了怕你心存芥蒂……”晏长留一鼓作气。
所以加了个欲盖弥彰的家教吗?这不是更引人遐想了?苏琢玉腹诽,嘴上不吭声。一通肺腑之言,还是不由得心软几分。
苏琢玉想缓和气氛,抬眸只注意到晏长留的嘴唇有些泛白。一缕一缕的穿堂风,恰如情人的絮语,使他的唇既不红也不润,入迷地怔在脸上。苏琢玉迅速甩了一下脑袋,回过神,道:“有点渴了,我想喝椰子汁。”
晏长留从袋子里拿出椰子汁,啪嗒一下把吸管插上,明目张胆地坐下。
这张沙发是三张沙发里最小的一张。宽敞的那张横卧在茶几前,可以坐三四个成年人呢,另外两张小巧的分布在侧,虽是单人的,好在面料柔软舒适,带来独一无二的安全感。闲暇时,三三两两的好友窝在沙发上,有种围炉夜话的温馨、密切。
反正苏琢玉很瘦,晏长留走来时,苏琢玉的屁股往扶手那挤了挤,两个人陷入沙发里,像戚风蛋糕上的并蒂樱桃。
椰子汁装在饮料杯里,杯子精致厚实,应该是奶茶店的定制款。苏琢玉本以为这是他在外面买的,可是晏长留拿在手里,递到自己面前,却问道:
“好喝吗?”
鼓着腮帮子吸了一大口,闻言方掀起眼帘,嘴里含得满满的,甜滋滋的笑意又从目光里流出来,咽下去,舔了下嘴唇,苏琢玉才道:“椰子汁,还有好喝难喝这一说?”
说话时,唇瓣一开一合,仿佛沾染了某种浆果的汁液,带着天然的红润和粘腻,当然了,晏长留的眼神也被黏住了。
平日里,晏长留一定会注视着说话之人的眼睛,这是基本的礼貌,也是毫不费力博得信任的手腕。怎奈,越这么想,眼神越发失控,最终融化在这片嘴唇上挪也挪不开。没关系……这不叫走神,看哪里不是看?这分明是更入神了才对。
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晏长留心安理得地描摹着唇上的纹路,模仿人家开合的频率,悠悠道:“当然了,这是我榨的。有喝到茉莉花的味道吗?”
苏琢玉挑眉,口腔里充斥着椰子的甜、茉莉的余韵,水面上一抹翠色漂浮,他滚动喉结想说什么,偏偏无法忽视晏长留衣服上洁净的香味,恬淡的、幽幽的,被体温捂得很热,燎得心里发慌发烫。
他觉得,不是沙发包围着自己,而是晏长留的怀抱……
“哦,怪不得这么好喝。”苏琢玉抵着眼前的手,示意晏长留别喂了。这一推,与两个做“坏事”的孩子害怕被父母发现没有区别。转头一看,门外悉悉索索,苏父苏母开门进来,提着大包小包。
“嗨呀,小晏来了!”程瑾渝眼尖,把菜放下,洗了把手,过来轻轻挽着他。
“老苏啊,你快过来看看!”
苏悯怀在厨房归置菜品,闻言一边系着围裙一边走到厨房门口,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声音传过来:“小晏啊,别生疏,当在自己家一样啊!”
晏长留鞠躬问好,脱下风衣正想进厨房打下手,苏琢玉牵住他的衣摆,一下把他拽回沙发里:“我妈他都不给进厨房,你是客人,更不可能让你帮忙的。”
母子二人走到餐台忙活,一个摆碗筷,一个切水果,苏琢玉一阵咬耳朵:“妈,他要来,你早晨怎么不提醒我?”
程瑾渝哐啷一声搁下刀,一脸鄙夷:“是吗?我以为你记得比我还清楚!要不然你每天钻进房间里傻笑什么?”
说完,哼着小曲咔哒咔哒切起水果。
苏琢玉:“……”
苏悯怀做的都是家常菜,他日常下厨房惯了,手脚麻利做菜美味,家常菜也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况且这样的氛围下,长辈慈祥,晚辈融洽,精神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晏长留把自己做的饮料一人分了一杯,大家互相夸赞起对方的手艺。
吃完饭,晏长留不想让长辈再客气,推着他们俩坐下吃水果看电视,苏琢玉也自觉过来一起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就安安心心钻进房间里写作业了。
由于苏琢玉早晨起得晚,又吃了饱腹感强的“早餐”,午饭时,胃里怎么也腾不出位置,没吃主食,只随便夹了几筷子菜;实在闲不住嘴了,就喝口饮料填填缝,爸妈的重心都放在晏长留身上,也无暇顾及亲儿子吃了什么。二人安静学了一个上午,苏琢玉长吁一口气,从椅背上溜下去,以笔杆搔着脑袋,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学习是一件既费脑力又费体力的事情。
余光里,晏长留还一心一意扑在习题上。
“饿了?”
苏琢玉以为他在读题,啊了一声,也凑上去看纸面。
“我看你午饭没怎么吃,早饭吃太饱了?”晏长留敛眸,笔记不停。
苏琢玉不回答,只是点头,现在总不可能点外卖吧,不然爸妈该怎么想?他把笔凑到晏长留的草稿纸上,画着没筋骨不成型的字,意思是让晏长留去拿点零食,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把笔一扔,说:“要不,去我家?”
“去你家干嘛?”
“我做东西给你吃,想吃什么?”晏长留已经把苏琢玉手里的笔抽走、合上了。两只笔骨碌碌滚到一起。
苏琢玉眼睛亮了!两人一前一后叠着影子出门了。父母以为他们要去玩,毕竟连着上了好几天的课,今天朋友难得在,去玩玩也好,照例叮咛几句就不管了。
路过玄关的穿衣镜,苏琢玉看到镜子里的容颜,可不是在傻笑吗?想收也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