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很难受?)猫轻声询问。
锦书鼻子被堵住了,说话也有些模糊:“我没事……”
猫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喵~”(别硬撑了,你的灵力很乱,不然也不会感染异能失控症。)
锦书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根本擦不干净。
“喵。”(亲历者和旁观者终究是不一样的,这两天多睡觉,其他的我帮你去看着。)猫的尾巴伸长,揉了揉锦书的头发。
“嗯……谢谢。”锦书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淹没,刚才和莫琅打闹时抑制住的情感冲破了围笼,越激越勇,长成无法控制的海啸。
猫的身体渐渐变大,变得比虎还大,庞大的身躯在房梁上有些笨拙。他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蹭了蹭锦书。
锦书直接抱住了猫的脖子,头扎进柔软的长毛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在这三年里没少看到关于自己的事,但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情感都不是真切的。
他本以为自己做好准备了的,没想到还是失了控。
锦书的记忆是从小时候开始恢复的,这其中喜的占了大多数,悲的占的时间屈指可数。可就是这看似渺小的悲,足以消磨掉前面所有的甜。
荣沧是一个幸运的人,也是一个不幸的人。
他的一辈子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无忧无虑的童年。父亲是镇国大将军,母亲是侯府嫡女,家里大哥年纪轻轻已经官拜大理寺少卿,二哥自小身子弱却极擅诗词歌赋盛名满京城。
他与妹妹同胞双生,从小一起吵到大。
他们兄妹四人的名都是单字,连起来是山河锦绣。
童年受过最大的苦就是练武,大哥是从小看得太透,心理有些问题,不愿继承爵位;二哥身体不行练不了武,加上特殊原因,从出生起就被提出了继承人的行列;小妹作为直系三代唯一一个姑娘舍不得她受苦,加上她又醉心于行医救人,所以继承家业的任务就落在了没心没肺,没啥人生追求的小孩荣锦的头上。
最讨厌的就是上课,繁缛的礼节、文文绉绉的大道理,都让他觉得没意思。兵法学得快,因为感兴趣。
每回夫子留的作业他觉得麻烦都去找二哥撒娇,把自己的护卫借他,或是承诺下次出去玩叫他就可以获得温温柔柔有时会阴阳两句文章的私教一枚。
大哥的朋友多,经常有人办宴会,大哥就经常带他和妹妹参加,告诉他们怎么辨别忠臣奸臣,哪些话里有话,哪些是图谋不轨……
这些很美好,像是童话。
是史书上一句“少年意气,名满京城;荣氏风骨,固国之基。”便概括了的。
第二部分的悲也很简单:“哀帝以谋逆之罪降之,家破,沧流之西北。”
从父亲一次出去打仗,重伤返回就变了。
父亲在战场上没受伤,回城时遭了暗算,但没等查清凶手,圣旨就到了。
同时到的还有团团围住荣府的禁军。
禁军统领换了人,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用麻袋套住了昏迷不醒的父亲,用马拖着这个一生为国效力的半百老人在大道上穿行,直到老人家停止了呼吸。
荣锦挣脱了禁军的钳制,在街上追,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原来那个偶尔偷懒的自己。
荣府被抄家,他只能在没人巡查的小巷里苟活,试图去联系曾经去荣家交好的那些朋友。
结果是徒劳的。正直谏言的被剥官削禄,远派离京。几家关系本来就近的、沾亲带故的都被发配边疆。一时间人心惶惶,连普通人家都闭门不出,家里的狗吼两声都得捂住狗嘴,打一顿。
上朝的人被换了一大批,处理平时的公务都人手不足了,偏偏关于荣家的案子查得飞快。
城门告示通告荣家与外邦勾结,背叛国家,涉及的一干人等,于菜市口抄斩。
荣家十五岁以上的都被斩杀,哪怕只是负责驾车的芝麻小官。血流成河,人头落地的声音比雨点还密。
那些人至死眼睛也盯着皇宫的方向,不明白这叛国之罪从何说起。
人群中有人发现了荣锦,他被抓了,打了四十大板与二哥一起流放边境。
流放的一年里,听到新皇顾闻末上位,除了荣党人都大赦时他就想:我该知道的。
像是为了中和他前十四年享受的荣华富贵,苦难死死扒在荣锦的肩上,将他一次次拖入无尽的痛苦中。
阴霾笼罩着他能想起来的往后余生里,就算睡着也能听到亲人的哀鸣、故友的埋怨、百姓的责骂。
他像是死了,死在了那天清晰残忍的马蹄声中,死在了无数个在梦中哭泣的夜晚,死在了为亲人立坟的土里。
他却又活着,活在每次都救不了亲人的自责中,活在后来连剑都提不起来的无力中,活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对复仇的渴望中。
荣锦经常想:我还是我吗?
他得不到答案,能给他答案的人要么已身化白骨,要么远在千里之外。
他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答案,那个将君为臣纲、国于家前的家训刻在骨子里的荣锦还在,但感觉就是变了。
将皮囊撕破,活着的只剩暗黄色的骨头。
大概是真的变了罢……
锦书的记忆也就恢复到这里,第三部分荣沧的故事也被史书记载地多了,从流放边疆的逆犯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只要对历史感点兴趣的谁人不知荣沧的传奇。
但最真实的他,怕是早就葬在西北的黄沙里了。
锦书在毛中埋了许久,灰黑色的猫毛湿了一片,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拍拍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他。
猫并没有告诉他,在他伤心的这段时间内,异能也发作了,让猫也看到不少锦书之前的记忆。
猫知道面前这个人自尊心很强,不喜欢被点破脆弱。
地上,原本赖在桌子上椅子自动跳下来,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餐车拉着到了桌前,然后排队把自己摆在了桌上。
香味向上飘来,锦书最后拿衣袖在眼睛周围贴了贴,声音迷迷糊糊又强压着颤抖:“走吧,吃饭了。”
猫的身体缓缓变小,回归正常成猫大小。它身上湿漉漉的毛也渐渐干了。甩甩脑袋,扒拉了一下耳朵,黄绿色的瞳孔扫过锦书眼没隐去的情绪,搭在梁柱上的尾巴摇了摇。最后问了句:“喵。”(好了?)
“嗯,好多了。”锦书咽下最后的波澜,瞄了一眼底下椅子的数量。
“其他人都不在吗,我徒儿呢,我不是让莫琅叫他来吗?”
猫:“喵。”(要么闭关,要么不知道跑哪个世界里去了,要么去西方大厦凑热闹了。亦墨还在图书馆里研究那本《世界意识毁灭法则三千条》,锁着不出来,平常啃干粮。)
“喵。”(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可以稍微增加你与那个世界的联系,好歹不会那么受约束。还只是试验品。)
猫尾巴卷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锦书拿起来打开一看,是一个极简派的戒指。
“这小子……”锦书听见“啃干粮”三个字皱起了眉,听到后面又嘴角微扬,鸡蛋里面挑骨头道:“下次让他换个耳饰项链什么的,我不太习惯手上有东西。”
“喵。”(他上次还想找你问如何通过自身独特异能来发展旁系分异能。)
锦书抬头望天,抛了抛扇子,然后揪出一片扇骨。“把这个给他吧,还有帮我转告一声:‘屁大点小孩净想着毁灭世界,好好吃饭,不然下次见到的时候陪我打一架’。”
“喵。”(你还真是费心。)
“收个徒弟无痛当爹,有点累但挺有意思的。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打算要孩子,有他还能给我养老。”锦书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
他眼睛转了转,提问道:“猫爷,你觉得我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锦书在思亲之余又重点想了想自己跟顾雩风的关系,就目前而言,这份感情没有亲人离去对他的影响大。
也可能是因为那部分记忆没恢复,他并不能从史书上完全共情。
猫歪着头想了想,喵了喵(可能比你小点的吧,你大概是感情中的主导方,还有……洒脱一点的。)
锦书有些不解:“为什么?”
没等他得到答案,就听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赶紧下来吃饭!磨蹭什么呢?”底下莫琅开始催了。
听见这话,两者的视线都转移过去。
只见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
“来了——”锦书跳下房梁,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
“好香的饭菜呀!这手艺绝了!”他对于手艺好的人从来不吝啬夸奖。
莫琅从他旁边绕过,毫不客气地踹了他椅子一脚。“你不是挑食吗?一般都不出来吃饭。”
锦书也回以一个鄙夷的眼神:“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原来我在这被压迫的时候,咱几个谁做饭别人肯吃?我可不像某人,做得跟凶杀现场似的还越做越勇,而且还炸厨房,都被下禁令了。”
这俩人越吵越欢,秦抚移到了猫旁边“猫大爷,他俩一直这样吗。”
猫刚才在上面又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下来。
它倒是见怪不怪,身形慢慢变形拉长,变成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披了件从上到下一体式的袍子。他像是永远睡不醒似的,眼睛半眯着,留了一圈小胡子,波浪形的头发留到耳边。
猫道:“习惯就好,我们原来都把这俩吵架当作娱乐节目。莫琅有旧伤,锦书对动武有执念,一打起来必见血。所以他俩最多随便闹闹,我们也当看戏就行。”
说罢率先动了筷子,加了筷鲸肉。
“哦。”秦抚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莫琅吃瘪他其实挺开心的。
扒拉两口饭,这俩人又开始翻以前的糗事了,嗯……跟看杂戏似的,挺精彩的,是挺下饭的。
在客栈的世界像流水一样过去了,风铃闹钟眼见着就要响了。
莫琅那边却告诉他,那具人偶身体没修好。
锦书到五号世界最开始是因为一个任务的,去监视一个灵体碎片。而那碎片好巧不巧就在秦云雁身上。
更巧的是复皇组织想派人到秦云雁身边监视,那人还吸毒把自己吸死了。
锦书直接鸠占鹊巢,连身份都不用伪造,就这样以顾锦的身份在秦云雁身边待了两年。
现在告诉他这张脸的身体没修好,他还怎么回去。
“反正那个世界的人也没几个记住你长什么样子不是吗?我之前给你做的那个数据跟你灵体一样的身体不是还能用吗?你用那个不就好了。”莫老板摆摆手,觉得不是事。
“那要是有什么电子身份验证的怎么办?”锦书倒是不担心复皇那边,他回隙间之前把上司丙辰给揍了个粉碎性骨折,已经被当作叛徒了。
他其实也不爱用那张脸,那个复皇派来的卧底的样子一看就精心挑选过,跟何怜叶有八分相似。而何怜叶的面相又跟顾闻末有七分相似。
顾闻末抄了他的家,他用着恶心。
“把手机接上他们的无线网,相信咱们的电子技术。”莫琅道。
“之前我跟你提到的那个补营养的糖呢?”
“都给你塞包里了,多大的人了还吃糖。”
“我哄小孩用,还有……”
“行了,别磨叽了,赶紧收拾收拾传送门要开了。”莫琅想让锦书快滚,不要打扰他休眠。
“屁,你就是不想让我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多年老友,锦书是了解莫琅的,而且休眠一旦中断就得等下一次,哪是说睡就能睡的。
莫琅试图把锦书往身体里面塞“知道你怎么不赶紧走。”
“你可不能欺负人家小孩,别把人家当移动能源包了,不然我隔着几个世界也要抽你几个嘴巴子。”这几天接触下来锦书还挺喜欢秦抚的,关键手艺不错,在客栈手艺好的是珍稀物种。
“不用你操心。”
“疼疼疼,这具身体酒量太差了,你就不能给我造一个酒量好点,质量好点的身体吗?”锦书被人摁着往身体里塞,吐槽句。
“等什么时候你终于把这身体折腾坏了,我给你换新的。”莫琅迅速翻了个白眼,拽着锦书的肩膀往身体里塞。
锦书也知道工期忙,咬牙妥协道:“好吧,那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个好点的身体,别一折腾就坏!”
锦书的灵体刚进到身体里,还在迷糊和适应阶段,就被塞个旅行包,里面装着一些吃,用的和一包便捷工具,直接被响铃了的铃铛闹钟传送回了五号世界。
他看到莫琅踹了自己一脚。
一阵眩晕过后。
他直接被五号世界租的屋子的门吐了出来。
刚回头问候一句,余光却瞥见漆黑的屋里有个人。
那个人逆着背后窗外渗透进的光,对着锦书的那半边身体漆黑,像海报里的剪影。看着模糊,锦书却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
是秦云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