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草的高度越来越矮,景物也不再扭曲。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个小黑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树木灰黄的枝丫,细碎的月光落了满地。
王文兴奋地大叫:“活了活了咱俩活了!障碍越野马拉松冠军,超绝逃命之王,谁敢挑战。”
眼看黑点越来越近,王文:“诶哟,是辆越野车!怎么全是叶子。”他凑近,在车窗上抹下一大片灰。
“这车得放这几年了吧?车主真是个背时鬼,坟头草怕都三十米高了。等等,这车他妈的不是新款吗?”王文发出一声怪叫。
陆临点头,“确实是新款,上个月才出。”
王文瞪着他。
陆临:“这我的车。”
王文:“。”
王文:“哈哈您瞧这事儿弄的。”
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最后还是王文打破:“算了,咱们继续走吧,不想说丧气话了。”
陆临看了看脏成泥球的越野车,小声道:“这车还是我哥给买的,我都没开几次呢。他平时忙得很,就坐过两回,第二回还是以骨灰的身份。”
陆临眼睛酸酸的,悲伤迟来了很久,“188大高个,最后连人带盒三斤,现在三斤都没了。这都什么事啊。”
王文语无伦次地安慰,“你跟你哥哥关系真好啊,节哀啊节哀。”
“对了,你们单位是不是在XX区XXX街道XX广场附近?”陆临突然问。
“诶!是这!你知道?”
陆临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说:“我哥生前就在那边上班。”
这下轮到王文一脸诧异了,“还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准还同事呢。咱俩现在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哥就是我哥——”
陆临:“你咋又流鼻血了?”
王文胡乱擦了两把,讪笑道:“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没事,你哥叫啥?”
陆临被王文这不着调的样子逗乐,沉重的心情也好了几分,他说:“我哥叫陆——”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哥……叫什么来着?
王文:“你怎么了?”
陆临:“我不记得我哥的名字了。”他来回踱步,忍不住抓着头发,脑袋好像有一片雾,无论他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呢?”他蹲在地上,手指开始发抖,“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难道是因为我弄丢了骨灰盒?”
骨灰盒落下后被吞进了那些肉里吗?那超乎常理的东西不仅能磨灭生命,连存在也能消除?
陆临心想他现在的状态肯定不正常,说不定像个疯子,一路上那么多怪事他都撑住了,唯独这件事他不能接受!他低垂着眼睛,攥紧的手指泛白,一股莫名的火气在心底腾升。
“你先走吧。”
“什么?”
陆临,“我要回去找找。”
王文:“你疯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要回去?”
陆临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他的声音很低,“我去吸引那东西的注意,你趁着时机赶紧逃吧。”
王文要疯了,他拽着陆临的手,“陆临、陆大哥、祖宗,你别这样啊,咱们一起走成不成?你不是说你哥跟我一个单位吗,我们出去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你哥名字了么?骨灰……骨灰咱们再打个电话给火葬场,看看有没有剩,再装一盒!”
王文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陆临的腿死活不让他走,“你冷静一点!这里的异常起码S级,咱们能活到现在,你哥和我全家祖宗在下面头都磕了八百个!这时候回去不全白费了吗?”
陆临没说话,他只觉一种空前的疲惫感袭击了他。从小怪事缠身,父亲失踪哥哥去世,放别人身上高低是个精神病,他能做个正常人确实不易。
一想到可能会跟那些要死未死的前辈做邻居,王文一定会在肉球追上他前先把自己撞死。听见陆临想回去的打算,他简直要仰天大叫,这里的正常活人只有他一个是吗。
王文在他裤腿上抹鼻涕,“逝者留在过去,生者要向前看啊!回去百分百死路一条,死在这里那真是尸骨无存,还不晓得尸体会变成什么东西,多恶心啊!”
陆临:“……?”
“在灵异事件求生上咱们已经打败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用户,走吧,陆临,我们走吧!求你了!”
王文拽着陆临踉踉跄跄往前走,拽得很紧,生怕某个脑子昏的家伙又往回冲。
其实他的状态也不好,他的眼睛开始流血了,耳鸣不断,全靠一口气撑着,“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胜利在望了。能从这里出去,我起码连升三级……全都是靠你啊陆临,没有你我早死了……”
“过两天我请你吃火锅,我知道一家店巨巨好吃,牛肉卷羊肉卷毛肚黄喉鱼豆腐……”王文一直絮絮叨叨地念。
王文的念叨还算有用,陆临心想他们要是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让王文请他吃火锅。
刚刚想跟他哥同去同归的悲观情绪被吃火锅的想法冲淡了一点,明明情况稀烂,但他满脑子都是王文报的菜单,真不对劲,他是不是精神病又犯了。
陆临沉默,他上前一步,把王文的胳膊架在肩膀上,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又接过他的指南针,朝着指针的方向走,“行,等会咱们加个联系,你再坚持一下。”
胜利在望。
王文说这句话的时候陆临突然觉得非常不真实,几十分钟前还被追得像逃窜的猴子,跟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如今马上就能离开,反而有种刚开始预习就要期末考的茫然感。
让王文浑身难受的指南针在陆临手里安安静静的,像坨快报废的垃圾。忽然察觉到背后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经过如此多的试炼,陆临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他的内心是有点崩溃的,这他妈又是什么东西,要再跑一千米让他死了算了。
背后的视线黏黏糊糊的,这种时候陆临不太敢轻举妄动,他咬牙往前走了一会,视线也紧跟着追上,不知道对方在倔什么。
内心有种奇怪的冲动,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变浑浊了,使不上力。它已经意识到陆临发现了它,动作越发明显,像在跟陆临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呼吸渐渐变得费力起来,心跳也在加速。陆临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但他真的走不动了,干脆停下,不走,也不回头。
“陆临。”
陆临又想上吊了,这个会喊他名字的东西,恐怖指数远超他之前遇到的。声音居然还跟他哥一模一样,不太真切的,带着轻微起伏的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空气好像都凝滞,陆临已经尽量地轻呼吸,在这样绝对的安静下,背后的声响被无止境地放大,它的声音像羽毛扫过他的耳廓。
温柔刀要人命了。
现在还能写遗书吗,写了又给谁看?陆临在心里默哀,对不起王文,咱俩真要死在这了。
陆临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猛地回头,他倒要看看模仿他哥讲话的是什么鬼。
泥巴路的尽头,黑暗的交界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像一团凝聚的黑烟,四周的空间在隐隐扭曲,彰显着迫人的存在感。
它在跟着陆临的步伐走,无边的黑暗从它身后蔓延,不知餍足地吞下所有存在的事物,极致的黑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像末日的潮水。
“——”
——我很快就来找你。
陆临忍不住在心底翻白眼,心想我这人生真是完蛋了。
*
陆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王文半途就晕了,晕前掏出手机对陆临道:“劳驾您等会帮我打个电话,打这个应急的,感谢您嘞。”
陆临接过来一看,是个私人号码,“你不打急救么?”
王文:“这就是我的急救……”
两人歇在了一个便利店里,很偏僻,守店的是个中年妇女,狐疑的目光在陆临身上打量。陆临现在的样子跟潜逃人员没什么两样,狼狈且鬼鬼祟祟。
他买了瓶水,两根玉米肠。坐在外边的长凳上,等王文的应急联系人来接。
他看着王文熟睡的脸,心想真好啊他也想直接晕过去。晕倒了醒过来就没事了,醒不过来这辈子都没事了。
时间快十二点。
死里逃生的庆幸有,更多的是茫然。接下来该干嘛呢?回到孤零零的家,守着空荡的房屋,等下一次遇见怪物同归于尽算了。不过那种非人的东西真能同归于尽吗?
陆临打了个电话给火葬场,居然有人接,他说:“你好,我是今天下午那场葬礼死者的家属,我想问一下骨灰还在吗?”
“名字呢?”
“名……”
电话那头传出一声怒骂:“名字都不知道?有病去医院别来火葬场找消遣,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陆临:“……”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两辆轿车开了过来,车上火急火燎下来三个人,直冲过来,陆临往旁边让。
“我的天哪,污染值要爆表,赶紧救人!”
王文开始挣扎,脸色铁青,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砧板上甩尾的鱼,被两人死死按住。一伙人动作井然有序,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了,可惜效果并不好。
他们连拖带绑把王文架上了车,车很快离开,留下陆临和一个女生面面相觑。
女生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很有礼貌,她跟陆临握手,“我叫方阮,今天的事实在太感谢你了。我同事急病发作,多亏你及时发现。不知怎么称呼?”
陆临:“啊?呃,不用谢,叫我陆临就好。”
方阮郑重地鞠了一躬,“陆先生,谢谢您。天很晚了,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陆临不太好意思但真的很晚了,这里也不像能搭到车的样子,他点头,“那麻烦你。”
上车后陆临本以为方阮会问点什么,但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开车。
“那个,王文他没事吧?”
“他没事。”
方阮坐得很直,全身都是紧绷着的。
车内的怪异气氛直到方阮把他送到小区楼下。陆临住的地方是还算有名的别墅区,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道:“陆先生,方便留您一个电话吗?”
“如果有问题您也可以打我的电话。”方阮礼貌地笑了下,目送陆临离开。
她点了一根烟,指尖在微微发抖,降下车窗吐出烟圈,拨了一串号码,她对电话里说:“我看不出来。”
对方又说了什么,她继续:“污染值很正常,我把他送到家后甚至归零了,证明他从头到脚都是个普通人!算了,等王文醒来再问详细情况吧,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
*
陆临走在小区里,不远处他家那栋一片漆黑,浸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叹了口气,不想面对的事总要面对,如空无一人的家、弄丢的骨灰盒还有回不来的新车,桩桩件件每个都让人崩溃。
陆临拖着步子往家走,突然感觉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窜了过去,他余光瞟到一大片黑影,愣住。
越野车好好地停在车位里。
陆临急忙拽住夜巡的保安,“这车什么时候回来的?”
保安莫名其妙,他望着陆临极难看的脸色,“您的车这两天都没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