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冲回了家。屋里很黑,他摸索着去开灯,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硬的块状物。
借着小区路灯的微光,地上是一串车钥匙。它躺在进门玄关正中央,好像在确保进来的人能第一时间看见它。上面干干净净,任何细小的划痕或灰尘都被抹净。
——我把车钥匙也给你送回来了。
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步步紧逼,强势地表现自己的存在。
车钥匙像化作了一滩蠕动的烂泥,阴冷的触感穿透袜子蔓上小腿。陆临尖叫着把钥匙踹飞,他再也忍不住,东倒西歪地跑到厕所抱着马桶狂吐。
本来今天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陆临瘫坐在地上,头疼得要命,因为过度呼吸手脚发麻。
厕所的门开着,好像有人站在客厅看着厕所里的他。用一种没有感情的、观察者的目光审视陆临的垂死挣扎。陆临其实早有猜测,但感受到那种视线却还是愣了一下。
视线像章鱼粘稠的触手,攀上他的脊梁在他的脖子停下,又慢慢收紧。
陆临蜷缩在地上,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离开厕所,只能任由视线扫过他身体的每一处,像观察一个物体。
王文说绝大部分人是察觉不到它们存在的,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这种气运。很难评价陆临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气运?被折磨十多年,在疯与不疯之间来回跳跃,这也叫气运吗?
王文露出很有深意的表情,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寻找通向答案的路,一切探索的终点。而你比所有人都有天赋,对我来说这就是气运啊气运。”
陆临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想法的,他认为最好的就是当个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样子,哪怕过着平静但不美好的生活。他不愿意被搅入这一滩烂泥里,想逃跑的情绪每一秒都在翻腾,烧心挠肺。
一路上王文都表现得很怕死,但在所求的答案面前,他是丝毫不惧的。
陆临暂时归咎于人类该死的好奇心。
到此刻,他稍微有一丢丢懂王文的心情了,执着胜过恐惧,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切的答案: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为什么是我?
陆临抓起洗漱台上的瓶子,用尽全力砸了出去,“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直面它。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但箭在弦上。
陆临不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从未有人到达的高度——直视不可名状。
空间在缓慢扭曲,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显现,对,黑影,没有形状没有颜色,任何词句都无法描述,只能称作‘黑影’。它触到了天花板,几乎将半个客厅占据,陆临看见了很多触手。
像缓慢绽开的花瓣,那些触手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灵魂似乎挣脱了身体的禁锢,整个人都是放空的,飘飘然的,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甘愿落网的昆虫,沦陷是不可抗力。
他眼前的是苍山、是江河、是浩瀚的海、是无尽的天穹,是亘古存在的,人类为之疯狂却穷尽毕生也无法触摸的终点。
“——”
它用的是人无法理解的语言,声音在大脑里共鸣,很奇妙的感觉。
——我救了你,带回了你的车,你不要车钥匙了吗。
陆临接过它递来的车钥匙,攥在手里,有许多只眼睛正注视着他,他像站在审判台上,等待最高的裁决。
陆临心想,让他下一秒就死掉他也认了,他问:“你是什么?”
‘黑影’抖了两下,陆临的脑海里听见它在笑,跟大人听见小孩幼稚的提问一样。
“我是你。”
陆临又吐了,他抹了一下嘴巴,满手的血。眼睛很痛、耳朵很痛、心脏疼得也要炸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清楚意识到身体正从内而外崩溃。
这具身体不足以支撑他听到这个答案。
触手将他卷了起来,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直至把他吞没。如倦鸟归林,如落叶归根,他回到了万物的初始。
“——”
*
过了两日,失眠焦虑门诊。
陆临正襟危坐:“我要住院。”
医生拿着病例,又看着一脸憔悴,黑眼圈赛过熊猫的陆临,同意了,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
陆临办完手续,在病床上躺下。
回到家后他连着两天都没睡好了,眼睛一闭就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梦,醒来跟被人揍了一顿一样,哪哪都疼。他的车离奇归来,完好无损。他又打电话给火葬场,但他哥的骨灰寻不着了。
他翻遍家里,居然没有一处记录他哥的名字。陆临瘫坐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心落空空的,继他爸失踪后,他哥也走了。打电话给方阮,王文那边至今没消息。
这家一秒都不想待。陆临一咬牙,转头跑去医院了。
住院部各种人都有,打扮特异独行的年轻人,浑浑噩噩的中年人,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瞎聊。像陆临这样长得好看,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男生是很引人注目的,甚至还有人偷偷拍照。
人类是群居动物,大部分安全感都来自于跟同类呆在一起。陆临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比在家里舒服多了。
下午的时候王文居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王文:“爸爸!我复活了!”
陆临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瞎叫什么?你没事了?”
王文喜极而泣,“完全康复,我真是牛……”他贱兮兮说道,“您救我小命,公若不弃,文愿拜为义父!”
陆临给逗笑了,王文目的达到,又说:“义父的事儿子去查啦,隔壁部门确实有个同事车祸去世,叫陆二,是你哥吗?”
陆什么?陆二?
陆临脑袋卡壳了一下,“……是的。”
“哎哟!那我还跟你哥说过话呢,真是巧啊。你现在在哪?我把你哥的东西送过来,顺便请你吃火锅!酸汤肥牛锅,谁吃谁知道!”
陆临现在正需要身边有这样乐呵呵的人,他说:“市医院精神科。”
“你咋在那里?”
陆临耸肩,无所谓道:“现在最适合我的地方。”
王文反驳不了一点,“那行,我马上过来。你哥的东西有一箱,你方便么?”
“没事,我开了车。”
“我的天,您几辆车啊?”王文惊呼。
陆临沉默一秒,老实说:“就那辆越野车,你见过的。”
王文:“……?那车回来了?”听见陆临“嗯”了一声,他道,“你也敢开?!”
“有什么不敢的,几十万我舍不得,不开白不开。”陆临很平静,淡淡的死感,摆烂了的态度。
“您说的对,我敬您。”
陆临脸上还挂着笑,心情轻松了不少,又跟王文瞎扯了两句,他挂断电话,笑容淡下。
陆二?他想起来了,他哥确实叫陆二,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呢?陆临皱着眉琢磨了半晌,可能是他太敏感了。
一个老太太慢悠悠走到他旁边,“小伙子这么俊,有没有女朋友呀?打算啥时候结婚呀?”
“啊?”陆临红着脸,尴尬道,“奶奶,我没有女朋友。”
老太太一脸不相信,“恁帅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陆临道:“不想找也遇不到合适的。”对老人和小孩陆临一向有很好的耐心。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谈恋爱。小伙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老太太帮你介绍。温柔的,活泼的?”老太太来了兴趣,用一种十分慈祥的目光看着陆临。
陆临有点想溜了,但不太好意思,硬着头皮乱说:“漂亮的,温柔的,会照顾人的?”
老太太哈哈大笑,“我也喜欢这种啊!你眼光跟我一样好!”
“李奶奶!您又在给别人介绍对象了!该吃药了!”不远处护士匆匆忙忙赶来,又哄又劝把逐渐上头的老人家带走。
陆临局促地搓了搓手,在心底默默感谢那位善良的护士。
谈恋爱他真的没想过,自己过的就那样,分不出心来陪女孩子,现在的情况更不适合了。虽然不考虑谈恋爱,但陆临还是有喜欢的类型的。
他喜欢高一点的,温柔的姐姐系。
一个小时后,王文来了。他一把推开病房门,一张大脸笑得灿烂,“陆哥!我来啦!”他提着一篮花里胡哨的水果,“给您带点水果哈。”
他一屁股坐在陆临旁边,眼睛亮亮的,笑得贼兮兮,“你猜猜我在路上碰到了谁?”
陆临从篮子里挑了个橘子开始剥,闻言毫无兴趣地应了声。
王文猛拍他的后背,一副‘你小子可以啊’的表情,“我碰到了你女朋友!”
陆临吃进嘴里的橘子全喷了出来,猛咳,“你说什么?”
王文:“Surprise!我在护士站问你的病房,正好遇见嫂子!”
他顺着王文指的方向朝门边望去,门口走进了一个高挑的女人。真的很高,起码有一米八,她有着不输任何明星的精致五
官,视线轻轻地扫过来,落在陆临身上。陆临第一次见到美得如此有冲击力的女人,不争气地呆住了。
她一撩头发,款款走来,开口说道:“我是陈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