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起“它们”到底是谁,其实萧明灿更想知道“它们”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即使非常难以置信,但就如檀妄生说的那样,它们在利用恐惧摧毁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再让其不堪重负杀死自己,但……之后呢?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让人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某种恐惧而发疯、崩溃,直到死亡?
没有了?就这么结束了?
难不成这真是某种身死既消的诅咒?鬼魂附身的邪术?又或是那个道士所言的“灭国之兆”?
……不,不对。
萧明灿心想。“它们”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杀死他们这么简单。
就像檀妄生所说,那些人深中癔症,几乎已经失去了分辨判断的能力,在幻觉里越陷越深,那么刚刚登岛时,那些人突然袭击檀妄生后,又趁乱跑到那“偏僻之处”是怎么回事?
刚刚那些发了疯的人虽然看似失去理智,但却懂得如何制造混乱、然后在混乱中行动。他们相互配合,目的相同。这不单单只是“中了邪”那么简单,背后或许有人在操控——
檀妄生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萧明灿神色如常。
檀妄生目光看向萧明灿抓紧领口的手,笑了起来,低声提醒道:“国师大人,伤口流血了。”
萧明灿稍稍松手,瞧了眼指侧那道因为太过用力而渗血的割口。言生见状赶忙抽出之前备用的手帕,帮萧明灿包扎。
檀妄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萧明灿的问题,而是走向另一具腰腹被严重烧伤的尸体,撩袍蹲下,推开他腰上那些松散的土堆,比量道:
“看到了吗?这个人从大腿上方至胸口下方,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虽不懂医术,但就算宫里那群老太医过来了,也一定会说,他里面的脏器全都已经熟透了。”
萧明灿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不会比上一具尸体的遭遇更好。
“同样在某一天无端陷入恐惧,同样因为恐惧杀了自己。”檀妄生道:“知道当有人在一处峭壁的石洞里,发现他躲在那儿用木头把自己烤了整整一夜后,他说了什么吗?”
即便是国师的贴身侍卫,言生也不免感到一阵恶寒。
通常来讲,受伤到这种程度,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就没命了。就算意识还清醒着,又怎么能忍受自己像块肉一样,被将熄未熄的火苗烤一整夜?
如果……活活剜眼对那个看到小女孩的人来说是种解脱的话,那么这个侍卫到底又看到了什么让人无法承受的东西,以至于把火当成了救赎?
被挖得松散的泥土下,萧明灿注意到了侍卫露出的半张脸,“……他在笑?”
檀妄生点点头,说:“尽管他当时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但却是笑着说的。就像是某种胜利后的释然?他一直在说:‘它终于消失了’。”
“消失……”萧明灿喃喃重复了一遍,问:“他也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如果你指的是它们的‘本质’的话,的确如此,他们都看到了‘它’。但是,”檀妄生说:“他们看到的东西,又或者说幻象,其实并不相同。”他指了指那尸体**的侧腹。
萧明灿走近了些,泥土和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近距离下,她发现男人侧腹处的确有道痕迹。那是条一指长,半指宽的口子。
伤口边缘被烧得变形、卷边,使得它远远看去,就像是某种接近圆形的图腾文身。但很不幸,这并不是文身,而是有人用匕首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刀,然后反复伸进手指搅动后留下的伤口。
因为伤口造成不久,就被木火灼烤,以至那伤口永远凝固在了被微微扯开的模样。
萧明灿觉得有些反胃,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但她还是问:“……他看到了什么?”
“虫子。”檀妄生如实回答:“他觉得有虫子寄生在了他的体内,起先是十条,后来是百条,千条。他说,它们会在他的体内不断繁殖,就像水田里无数条不断蠕动、交缠在一起的蛇球,直到占领他的身体。”
言生厌恶地捂住了嘴,看向别处。
“发现他的人是两个侍卫。”檀妄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断崖下方陡峭崎岖,即便他们有身手,也很难抬着具尸体走过只有半身宽的窄路。所以,他们只能先叫人。”
不知为何,当萧明灿听他说到“尸体”时,眼皮突地一跳。
檀妄生偏头瞧了眼她,笑着道:“国师应该不想再听接下来的话了。”
萧明灿看着脚边的尸体。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的确很糟糕——无论是听到的一切,还是看到的一切,亦或是那股尸腐味涌进鼻腔时,身体所感知到的不适。就好像你知道你的反胃正逐渐演变为一场呕吐,但你却对此无能为力。
但她还是尽力平稳地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檀妄生说:“那个人站起来了。”
……尸体站起来了?
言生不由问:“活了?”
檀妄生点点头,“当我们的人赶到时,他就蹲在那根焦木旁边,扒着地缝里的青苔往嘴里塞。见我们来了,他突然停止了动作。然后,他动作缓慢地站起来——你能想象吗?他光着半身,腰腹被烧得就像块熟透的肉,双手也都烧没了皮,甚至能看到血肉里的手骨。因为伤势严重,他站起来的姿势就像……”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觉得难以形容,顿了一下,才道:“一个扭动的蛆虫。”
萧明灿稍稍后退了几步,没再去看那具尸体。
“那些皇上派过来的侍卫从未见过这一幕,以为他是回光返照,又或是大难不死什么的。”
檀妄生抱着火铳,懒洋洋地往槐树边一靠,耸耸肩道:“世上不是会有这种人吗?哪怕脑袋穿了根银针,意识也依旧清醒,甚至还能像只是擦了块皮一样慢慢恢复痊愈。所以,那两个侍卫高兴坏了,想扶他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去治伤。但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在两人脸上瞟来瞟去,然后对他们两个低声念叨了句什么。”
狂风愈烈,几人衣摆随风狂乱翻起。在那短瞬的停顿里,萧明灿望向侧方那截断崖,更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海水。
“……什么?”
檀妄生道:“他们的夫人、孩子,也将会是这个下场。”
他看着她的眼睛,能感受到那镇定目光下掩藏的恐惧,就像海面下暗涌的波涛。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补充了句:“那两人是所有随行登岛的侍卫里,唯一成家,并且有孩子的人。”
周围一片死寂。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口,萧明灿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知道关于那侍卫的“起死回生”并非是什么诊断失误的误会。
那种程度的烧伤即便能让他活到第二天,但也只是回光返照的残喘而已。他或许可以说些话,但绝对不可能会站起来,他的内脏……甚至是骨头,都已经熟透了,怎么可能像没事人一样——
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他为何会“复活”?
“它终于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如果“它们”终于从他眼前消失了的话,如果他不再看到幻觉了的话,那他“死而复生”后说的那一句,类似于极其诡异的诅咒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重伤到如此程度的人真的能活下来吗?究竟是因为某种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被那东西……
萧明灿沉默了半晌,问:“……他袭击那两个侍卫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直接动手的话,那并没有。那副身体和被扎漏的米袋没什么区别,即便想要袭击,就算是十岁小儿,也足以躲得掉。”檀妄生道:“但如果你说的是另一种意思的话……”
他故意停顿了下,就像是某种一时兴起的幼稚趣味般,欣赏着国师故作镇定的模样,笑了笑道:“的确,他们此刻就埋在你的脚下。”
萧明灿感觉心脏在怦怦直跳,一种想要逃避真相的冲动在脑海深处发出尖叫。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言生,一字一句问:“……在他们出海之后,那两个侍卫的家里出过什么事吗?”
言生紧绷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她沉声道:“一个半月前,陈四家的夫人在从娘家探亲回来的路上,马车突然失控滚下山坡。包括夫人和她怀中一岁大的孩子在内,马车上的五人皆无一生还。”
天边传出闷重的隆隆声。寒意渗进狐裘的绒领,宛如冰霜般冻住了附近的皮肤。
“一个月前,就在我们临行的前几日,赵明安的夫人在卧房里上了吊,孩子胎死腹中。”
言生语气有些艰涩,“在他夫人出事前几天,照顾她的一个老妈子说,那段时间她一直闭门不出,在房间里乱画着什么,都是些肢体扭曲,五官怪异模糊的东西。嘴里念叨着说自己怀了个怪物。当时大家都以为是他夫人临近生产,家人夫君又不在身边,精神出了问题,但……”
突然间,一道闷雷刺穿云层,劈向远处的断崖,照亮了几人沉重的面孔。
“……她没有生病,也没有精神失常。”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萧明灿低声说:“有人在害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