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露微笑,那语气听起来简直和蔼到了极点,仿佛只是在讲纷杂回忆里一件不算痛快但早已和解的小插曲。
而提起它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眼下情况碰巧让他想到了这件事,以此当作个浅显易懂的比喻——绝对没有其他想法。
萧明灿没有接话,看向掌心残留的土壤,里面还夹着一块血迹斑斑的碎布。她轻轻捻动土粒,这地方的土壤虽然粗糙,但和下面那片枯树丛的土比倒是松软不少,方才挖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艰难。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两具尸体至少已经死亡半月有余,但在前不久,就有人挖动过这片土。
她抬头看了看树顶异常茂盛的枝梢。既是想要埋葬尸体,为何却只是草草掩盖一层土了事?一场暴雨岂不是就能把这些土冲散?
这片树丛和下方的死寂沉沉截然不同,难道底下掩埋的全是尸体吗?
萧明灿目光转回那具被烧焦一半的尸体,忽然间,她想起了之前皇城里一直议论的那桩离奇灭门案。而此刻这种感觉,就像是凶手为了满足耍弄人的恶趣味,精心布置给那些锦衣卫看的惨案现场——
你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些尸体多么惨绝人寰,他们生前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你试图为他们讨回公道,对着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和周围被刻意布置过的场景日夜分析,竭尽全力,但你却始终无从得知真相。
萧明灿拍了拍掌心的土,轻笑了笑,道:“将军是故意引我过来,让我看这些的吗?”
檀妄生不答反问,“国师有何高见?”
萧明灿有所保留:“这群人伤势各异,生前都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和三年前那场营啸很像。”
“……又或是说,和国师船上的那些人很像。”檀妄生站起身,望了眼山下那几具尸体,几个部下正搬送着他们,准备把他们安置到别处。他道:“在登岛之前,国师肯定也发现那些人的异样了吧?不然也不会冒险把他们带下船来试探我了。”
言生闻言看向萧明灿,有些怔然。
萧明灿撑着膝盖起身,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既然看出有异,国师明知道把那些人留在狭小、方便监视的船上,反而要比带到一个陌生宽阔的荒岛上更稳妥。更何况,在此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岛上近百人离奇失踪的消息……但国师却偏偏要冒险至此。”
檀妄生想了想,似乎觉得有意思,“国师想要试探我什么?我的底线吗?说好国师大人要一人登岛,可大人却带了一群人过来。难不成,是想试试看我究竟会不会一气之下对你们怎么样?”
寒风凛冽,萧明灿看了眼身上罩着的大麾,道:“……虽然我从没这么想过,但现在好像也知道答案了。”
檀妄生瞧着只到自己肩头高的人,她身上压着的大麾因为不太合身,导致衣摆彻底盖住了小腿,看起来像是个黑色的雪人。那衣摆上还溅着点点血污,染脏了那片用银线绣纹的山峦。
无端地,他忽然想起了在刑牢时那段日子,那地牢潮湿阴冷,国师旁观用刑一连七天,身上却未曾沾染过一滴血。
他道:“国师不好奇吗?既然我能清楚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刚刚为何不拦下你,直接告诉你这些,而是等着你亲自跑过来发现?”
萧明灿想了想,说:“因为对将军来说,这更像是一场有意思的游戏?或是一场考验?将军想要看看,皇城里的那些家伙到底是不是些酒囊饭袋、遇事只会惊慌不会思量的榆木脑袋。”
“也许是一种羞辱也说不定。”檀妄生瞧着她指尖的泥泞,微笑道:“就像看着一只柔弱的兔子,在险象丛生的林子里能不能找到出路?”
萧明灿并不觉得冒犯,反而轻轻挑了下眉,反问:“将军觉得我像是兔子吗?”
檀妄生一时没有回答。
大概是因为黑色狐毛和耳坠的原因,衬得她脸色比方才初见时更苍白了些,脸颊也不知何时蹭上了几道灰印。她紧紧抓着大麾,不让它掉下。檀妄生再次看向她那修长而漂亮的手,心里想象着每当有风刮过时,手背上的那些淡红的划痕就会传来隐隐刺痛。
她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
但又恰巧因此,使得她那黑色的双眼看起来明亮又柔和,如同暖阳下清冽的冬泉,目光闪耀着兴趣盎然的专注。透过她的瞳孔,他似乎能清晰看到自己倒影。
接着,他看到那双眼中的自己轻轻牵动嘴角,露出个亲切的笑容。
“更像是只狐狸。”
萧明灿笑了笑。檀妄生拿回那把长管铳,稍一偏头,言生身后的随从便领意放下铳。言生下意识回头,看向海岸边那两艘船,檀妄生的手下并没有接近那里,只是搬运着那些尸体,往荒村里走去。
檀妄生接着道:“那看来就是第二种了。国师想要试探我,看看这些人突然出现怪异举止,到底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又或者可以说,国师想要试探一下,对于那些莫名其妙发疯的人,我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萧明灿说:“看来将军的确知道些什么。”
檀妄生坦然道:“没错,我知道的的确比国师多一点。毕竟我可是在这鬼地方待了三年。”
萧明灿下意识望了眼山下那片曾因疫病而荒废的渔村。
“要知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世上并没有鬼,更不存在什么怪力乱神……当然,”檀妄生道:“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我曾托旧日部下去找江湖上那些有名的道长、僧人,试图以此来解释这一切。我的人并没有说战场的事,只是把……”
他停顿了下,难得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试着整理措辞,道:“一群人突陷离奇癔症、自相残杀的重要细节大概讲述了一遍。他们听闻后,有人说这是**疫病,有人说是天降报应,还有个道长,知道死了很多人后,嘴里颤颤巍巍念叨着说这是灭国前兆。”
萧明灿不想去问那个道长最后的下场,只是认真听着。
檀妄生瞧着她,忽然想起了朝堂上那群一板一眼、宽袖里随时都能掏出本书卷的老朝臣,“但……事实上,没有任何情况能解释这种事。虽然我知道鬼神是假的,但是恐惧这种东西,却是真的。”
萧明灿说:“恐惧?”
檀妄生点点头,“他们之所以这样,是被自己恐惧所……侵蚀。他们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和我们并不相同。”
烈风骤然迎面扫来,胡乱飞舞的树枝相互碰撞,发出如同骨节扭动般的嘎吱嘎吱声响。周围看起来就像墓地一样阴沉。
檀妄生指了指他身后那个双眼被毁、只剩下半面枯皮的侍卫,在大风中道:“大约在他临死前五天的时候,那是个阴雨天。这个人早上还好好的,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开始时不时盯着前方某处看,说那里好像有道影子。但那地方只是一处荒地,没有任何人影,更不存在什么动物。后来和他一起的人说,他当时只以为是自己休息不好,才会出现什么幻觉,睡一觉就好了。”
萧明灿看着那尸体,“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檀妄生说:“醒来后,他开始盯着屋子里的角落看,说有个人就站在那儿,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髻,脸上涂了层白脂粉,脸颊和嘴唇红得像血,正歪着头,冲着他笑。”
言生闻言稍稍皱眉。
檀妄生道:“这种感觉其实很可怕,就好像突然之间,你被整个世界排除在外,独留你一人来面对这种诡异的恐惧。我们的人试图安抚他,让他只把这当做一个不存在的幻觉。但……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甚至快到根本来不及你反应。”
萧明灿凝视着那双早已被蛆虫啃噬过的眼窝。
檀妄生慢慢叙述道:“半天之后,他说那个人走近了,依然在冲着他笑,很渗人。我们叫他不要去看,尽管这很艰难。”
檀妄生朝身侧那个眼上留着疤的随从稍一侧头,示意道:“陈寻他们一直尝试和他对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情况也的确有些好转。我们往他的饭里放了些安神的药……整整两天了,他终于睡了个好觉。但是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情况急转直下。”
萧明灿突然有点不太想知道那个答案,但还是问:“发生了什么?”
檀妄生看着她,道:“那个女孩就站在床头,低头看着他。接着,那笑容一点点扩大,嘴角因为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而张到极限,出现裂痕,最后彻底撕裂,直到耳根。但这期间却没流下一滴血,就像被抽干血的冻肉,只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然后,他稍稍向萧明灿倾身,恶趣味地咧嘴一笑。
萧明灿没被吓到,只是因为太接近了,下意识向后仰身。
她刚要说什么,便见檀妄生耸耸肩,继续道:“他彻底崩溃了。他说,这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没有看她,因为他忽视了她,所以她才这样……他就一直这么念叨着这些,话不成句,像个疯子。然后,他的目光再也没离开过那个女孩。尽管在我们眼里,他只是看着房间里的某个空无一物的角落。他逐渐变得安静了,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萧明灿顿了顿,“……和那场营啸不太相同。假设军营里的人和他们得的都是同一种……”她回忆着那些最后被一刀封喉的将士尸体,想了个暂且合适的词:“‘病症’,但是军营里那些人的情况从来没有好转、安静过。”
檀妄生点了点头,“……在这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所以我们都以为他在慢慢转好。”
他看着山下那些尚未被抬走的尸体,说:“这就像是新兵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的战场,吓得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觉,但当他们第五次上战场时,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直视那些尸体。我们以为他也是这样。所以,原本守着他的人没有通知另一个正忙的人,自己出去方便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那个侍卫不见了。”
萧明灿隐感不妙,她蹲下身,再次去扒那具无眼尸体上的土。果不其然,她看到了侍卫颈前那道被割开的刀痕。
檀妄生说:“再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站在这里,正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剜着眼睛。当我们赶到山头时,他正在挖自己的第二个眼珠,见我们阻拦,他又慌张后退,手上一用力,生生让眼珠突了出来。”
萧明灿觉得有些反胃,但没表现出来。
檀妄生没再继续去讲那侍卫最后的下场,他爱莫能助地耸耸肩,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国师。恐惧。它们利用恐惧,以此来侵蚀他们,逼着他们折磨自己,再杀死自己。”
云层滚过一道闷雷。
萧明灿望着远处的船影,沉默了半晌,然后问:“……它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