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观海到了,听说二爷要去下人房,不免惊讶:“您在禁足呢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若被老爷知道……”
窦炤径直往外走:“少啰嗦,前面带路。”
出院子的时候,外面守着的两个家丁象征性拦了一下,观海长剑一指他们便怂了,眼睁睁看着窦炤离开,然后飞快跑去告诉老爷。
对窦炤来说,这种禁足只在他自愿的时候有用,他不想的话,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窦府下人多,白天男女仆人混用,晚上二门关上之后男仆住在前院,不能往后院去。女仆有的住在主人院里,有的住在后座的下人房中。长直院一向只留一个大丫鬟守夜,其他人都要住下人房。
窦炤长这么大从不知道下人房在哪里,这是他第一次去。
大清早,丫鬟们都各司其职在各院忙着,下人房只有两个打扫的婆子留守,没有其他人。
窦炤才走近,那两婆子便满脸堆笑上前问候:“二爷今日怎么有空路过这里?这是下人房腌臜得很,别冲撞了主子。”
窦炤道:“来看一个丫头,前日烫伤了,不知情况如何。”
其中的黑瘦婆子皱眉道:“没听说有烫伤的丫头,倒是您院里观沅姑娘患了痨病被关起来,您不知道?”
窦炤脸一沉:“痨病?”
黑瘦婆子叹气:“可不就是痨病,真真可怜,这么年轻长得又好,怎么就得了那个病,想是没救了。二爷自己也注意些,那个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屋里都要用艾草熏一熏才是。”
窦炤强压住心中翻腾的怒意,不动声色道:“她被关在哪儿?”
“得了那种病还能去哪儿,不就是咱们府里西北角那个废弃的小院么,这些年少说也折了四五个在里面,晦气得很。”
窦炤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半晌才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另一个高个婆子突然道:“二爷问这个是要去看她么?”
窦炤淡淡的:“随口问问罢了。”
等他们离开,高个婆子又问黑瘦婆子:“沅丫头是不是跟了他有十年?”
黑瘦婆子点头:“有的,那时候我还在老太太那边,听说二爷救了个小丫头,都以为是被他看上,后来却一直没什么动静,观沅这孩子模样性格都不错,没想到落到如今田地。”
高个婆子叹气:“当下人就这命了,伺候十年的丫头得了痨病也没见他皱个眉。”
黑瘦婆子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府里下人这么多,他能来问一声也算不错,若换了大爷的人,只怕还没死就扔乱葬岗去了。”
“哎!”
观海见窦炤步履匆匆,急着往西北角赶,不免劝道:“二爷,要不我先去看看吧,若被夫人知道……”
窦炤停下脚步,神色阴沉眯了眯眼睛:“你近来颇有些不想活的架势。”
观海赶紧单膝跪下:“属下说错话,请二爷责罚。”
窦炤冷哼一声:“去查查,将她关起来,是谁的意思。”
“是!”
等观海离开,窦炤熟门熟路找到婆子说的那个小院子。
一靠近这个地方,他原本冰冷的脸上不自觉又染上一层戾气。
守门的两个嬷嬷笑着将他拦住:“二爷,夫人吩咐,里面是得了痨病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窦炤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开门!”
嬷嬷为难道:“二爷……”
“我说,开门。”几个字淬毒一般。
两个嬷嬷汗毛都竖了起来,哪还敢再说什么,赶紧摸出钥匙开门。
窦炤抬脚进去,又停下道:“继续守着,若有人跑去告密,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嬷嬷们慌忙点头。
进门后,入眼便是一片荒芜,到处长着杂草,小小的三间瓦舍也已经倒塌得七七八八,被层层叠叠蜘蛛网覆盖,只剩一间看着还能住人。
十多年了,母亲去后就再没来过,没想到已破败成这样。
窦炤捏了捏手指,往那间能住人的屋子走去。
甫一靠近,便听到里面有人幽幽叹道:“万物草木之生也什么来着?弱小?其死也,也枯萎……二爷好像这么念过的。哎,说的就是我这样草芥之人,生得脆弱,死得难看。”
原本满腔怒火满心担忧的窦炤,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好笑。
蠢丫头!
叹个气,推门进去:“是谁这么出息,会读书了?”
观沅气息奄奄躺在榻上,看见窦炤,一时间不敢相信,迟迟疑疑问:“二,二爷,是你吗,你怎么来了?”
窦炤道:“不是叫你好好养伤,怎么养到这里来了?”
观沅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养着养着就被人抓来,想是,想是前世偷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叫我这一世不得好活吧!”
窦炤嘲讽:“你倒想得美,敢将自己比作仙女。”
观沅无奈:“是这个意思吗?我没这么说呀,二爷怎么老是误会我?”
窦炤走近细细打量她,在这里关了整整五日,已经瘦掉一大圈,下巴都尖了许多,又这么不见天日,皮肤白得没了血色,脸上那一点雀斑也更显眼了。加上蹭着的一些灰尘,整个人可怜兮兮像只生病的小脏猫。
然而,更动人了。
他抬手:“让我看看你的伤。”
观沅赶紧将腿往里缩了缩:“别看,我自己都不看的,好吓人。”
窦炤不理她,坐下来强行拉过她的脚,掀开裙子和裤脚一看,小腿上烫伤的一片已经肿得老高,周围红红一圈,中间已经溃烂发炎,看着确实吓人。
观沅忍不住带了哭腔:“我这腿算是废了,二爷你就让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奴婢草芥一般的人,生也……生也……”
“这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窦炤盯着伤口,冷冷道。
观沅一愣,好不容易卖弄一点偷来的才华,居然不是那个意思吗?
“那,是什么意思?”
窦炤便抬头,意味深长盯着她:“意思是,不要逞强!”
这时,观海气喘吁吁跑进来:“二爷,查到了,是三小姐授意,夫人首肯的。”
窦炤冷哼一声:“果然是她们,长本事了,敢动到我的人身上。”
想了想,吩咐观海:“去叫人来,带她出去。”
观海还没答话,观沅抢先道:“别,二爷,千万别!”
窦炤不解:“什么意思,你想死在这里?”
观沅头晕得厉害,此刻竭力保持一丝清醒:“不是的,二爷,其实这后院有个规矩,若得了传染病的人隔离在这儿,七日后她自己好了是可以被放出去的。”
“所以呢?你是觉得自己命大死不了?还是喜欢这里,非要住够七日让人来给你收尸?”窦炤语带嘲讽。
观沅忽略他的讽刺,诚实道:“刚刚观海已经说了,这是三小姐和夫人的意思,夫人毕竟是府里当家主母,我今日若是被二爷带出去,不就打了两位主子的脸吗?”
窦炤讥笑:“若不是为打她们脸,我救你做什么?”
额……
观沅吞一下口水:“还请二爷可怜可怜奴婢,爷这么做是解气了,可我往后怕是再没好日子过。爷能救我一时,不能救我一世,我日日在府里,总能被抓住错处的。二爷若真想帮我,不如送我一些药膏,我自己撑过最后两日就行了。”
窦炤却冷下脸来:“你以为你的安危能大得过我的脸面吗?”
说着对观海斥道:“还不去叫人?”
观海麻溜地出去。
观沅哭丧着脸:“非得如此吗?奴婢好歹伺候了爷十年,爷为何一点情面都不讲?”
窦炤起身不看她:“跟了我十年还心存幻想,可见是块朽木。”
观沅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在船上,说话也开始混乱起来:“我就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吧,生的时候人人踩踏,现在连死也不得选择,二爷还说我理解得不对,哪里不对?这明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见窦炤不理她,又苦笑了笑,气息虚弱地:“二爷,我问你,你怎么能做到这么冷血无情的?我明明天天跟着你,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会对它们有感情呀?”
窦炤这才看向她,眸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意:“你希望我对你有感情?”
观沅软软地笑:“当然了,谁不想啊,我照顾那些雀儿,它们就很喜欢我,可是你却不这样,真叫人难过。”
窦炤见她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一张脸又红扑扑的,有些气若游丝的样子,心中微动,凑过去在她额上摸了摸。
果然,滚烫。
居然是发烧了在说胡话,但人在发烧的时候,说的应该都是真心话吧?如此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感觉是对的,这丫头对他用情至深。
可惜,她选错了人。
窦炤心中有些堵,拂袖想要出去透透气,手却突然被抓住:“二爷又生气了吗?为什么总要生气呢?阿沅哪里不好,二爷别生我的气啊!”
滚烫的手,贴在自己手上,竟是一种叫人心悸的触感。
可能这滚烫也能传染,窦炤心中有些温热起来,不忍心推开她,只得在她身边坐下:“你发烧了。”
她的手真软啊,没有骨头一般,似乎稍微用力就能将其捏碎。
观沅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继续道:“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好,做什么都会惹人生气。是不是我永远做不好,便永远没人爱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窦炤些难受,他只能答:“别人如何我不知,但这世上,总有人会无条件爱你,无论你好或不好,她都爱你。”
“是谁?谁会这样?”
窦炤扫一眼这蒙尘的房间,好半晌,才艰难吐出两个字:“母亲!”
观沅呆住,脸上是一种哀恸又迷惘的神情,然后突然傻笑起来,呵呵呵的:“是啊,母亲!真好,我也有个爱我的母亲,二爷,我终于有与你相似的地方了。”
外面传来嘈杂脚步声,窦炤迅速放开她的手,站起来。
观海带人进来,还有一架藤编春凳。
窦炤吩咐那些女人:“将她好生抬回去,小心不要碰到伤口。”
又吩咐观海:“去请太医,要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