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离了鹤塘巷,苏定慧本要回家,见天色还早,想了下,又拐去了医馆所在的街上。怕有心人认出自己,她隔着茶楼幌子远远望了望,见烧过的焦黑房梁拦腰折断在地,和瓦砾一起被此前陡然下去的大雨淋得湿透,和旁边的茶楼酒肆丝绸铺子比起来像是块飞地,格格不入。
她不忍多看,转身回了家里。
春柳听见有人掀帘子进来,忙闭上了眼,朝里紧缩着身子而睡,两手握在胸前,像个才出生的孩子。
苏定慧挪开帐子上的镇帐犀,揭开她盖在脸上却欲盖弥彰的丝帕,将包了蜜饯的纸包在她眼皮前晃了晃,哒地一下放在枕边道:“起来罢,睡美人,今日辛苦你了。”
说着便去脸架子那里洗手了。
春柳惊喜万分地扭过头来,忙从她床上溜下来,穿着她的衣裙给她倒沤子,“今天这么早,倒叫我不习惯了,还以为要提心吊胆大半个时辰呢!”
“辛苦你了。这是什么?香蜜?”
“叫沤子,说是从番人那里买的,夫人特意叫送过来给小姐用,说用了肌肤细嫩留香,养得十指如葱段一样好看。”
苏定慧捧手接了,闻了闻,确实挺香的,又碾了碾,下意识就开始猜里面的成分,冰糖、蜂蜜、香料,还有不知拿什么怎么炼出来的油脂……和不龟手药膏差不多,油脂、蜂蜜的滋润之效确实能养护肌肤。她想完开始洗,洗完手朝自己脸上泼了泼水,擦脸时道:“今天母亲有叫人过来请?”
“说是备了冰酪给小姐,不过我照着小姐的说法回话,宝雁就没再来了。”
苏定慧猜到是父亲出手,没再多问,指了指床边那包蜜饯道:“经过家干果店,想着你上回吃了杏脯喜欢,就买了点,你去尝尝正不正宗。”
“杏脯!”春柳眨着圆圆的大眼,忽的一下,像只灵活的狸奴飞快奔了过去,打开纸包就挑起杏脯果肉咬下一口,幸福地眯起眼睛道,“就是这个味道,酸酸甜甜,怎么吃都好吃!”
苏定慧看了也高兴,挑了块小的吃,本来觉得平常的东西,在她感染之下,竟觉得滋味不错,笑道:“若那家铺子搬了你在门口坐镇,只给你喂杏脯,看你的表情就能招揽来客人。不过别吃多了,酸伤胃,你身体底子好,别糟蹋了。”
春柳听了,又爱又恨地吃了四五个,才忍痛割爱将纸包递了过来,“我管不住自己,小姐帮我保管罢。每天吃四个总不多了罢?不能再少了!”
苏定慧收起来,锁进了斗柜里,夸她是忍得住口腹欲的好姑娘。还没夸完多久,春柳却在她坐着想事时有意无意地经过斗柜,她只好笑着把她赶了出去。
等屋里没旁人了,她坐在桌旁又想了会儿,下定了决心,朝斗柜走去,打开了它。
她踮脚,在最上层摸到了串钥匙,拂去上面的积灰,一抹难言的挣扎在她眼底显露。
她的嫁妆。
准确来讲,是祖母留下的嫁妆。
日后她若出嫁,有这样一份嫁妆,到了什么人家里都不会让她受钱财之困,那是远超过女子立足于世要用到的一笔钱。
可是……祖母与她,关系与旁人不同。自小她体质柔弱,事事不如别人,学走路慢、习字慢,就连吃饭也比旁人看上两三拍。祖母教养她不能说不用心,但越是这样用心,失望也就越大。父亲在祖母的眼里鞭挞下成才,母亲因生她难再有孕,父亲不愿纳妾,带母亲远离庐州就任。她和祖母留在了老宅,要承载祖母对父亲的期盼与失望,也要面对祖母对母亲的怨恨和怒火。
她太小了,处理不好这样的事,只能是无助地看着,默默地躲开。
好在后来翁翁来了,祖母没有阻止她与翁翁日益走近,只是冷眼旁观。
临终之前,祖母单独将她叫了进去,在病床前说自己做得不够好,但她要原谅她,她母亲让苏家绝后,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苏定慧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不过她确实很平静,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有对病人的怜悯,却没有对亲人的留恋。但她记得祖母紧紧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嫁妆交到了她手里,说:
“你不能这么看着我,我要走了,你须记我这个老人家一点好,别忘了是我将你抱大的,我也抱着你去求医问药过,家里到医馆的路,我没有把你假手于人,一步一个脚印,是我亲自走过的。要不是没办法,我怎么会遭人骗?那女医是招摇撞骗的女巫,我如何知道?”
苏定慧大脑煞得空白了,原本应是记不住婴孩时候的事的,她却想象出年轻些的老妇人抱着啼哭不已的婴儿,焦心求医问药的场景。
于是苏定慧接过她手里那串钥匙的同时,泪涌而出,哭倒在她身上。
只是自那之后,她再没哭过,处事间颇有大家风范,除了偏爱医道,看着是个叫人挑不出错的世家小姐。
苏定慧从回忆中抽身,将那串钥匙又放了回去,合上斗柜门,背身靠在斗柜前,轻轻叹了声气。
得想别的法子,她下不去手。
过了几日,方夫人又被召入了宫,回来时和西宁郡主一块儿,也就是王柏舟的母亲、苏定慧叫做谢姨的。
往常她一来苏府,指定将场面弄得热热闹闹的,出手又大方,叫人做个新奇菜式、扬州点心尝几口,金瓜子就赏下去了,因此全府上下都喜欢她来。
这次也是一样,苏定慧恰好没出门,在闺房里头就听见春柳急匆匆的脚步闯进来,带着股热切道:“郡主来了,在上房,夫人叫小姐过去陪客!”
西宁郡主见了苏定慧就拉住她的手不放,左右上下打量了又打量,见她和往常没甚区别,精神头也不差,这才笑眯眯道:“好,这才是咱们大气有礼的苏家小姐,管外边人胡沁什么呢?蜀王不稀罕,那是他有眼无珠,说看不上咱们体弱,不能给他李家留后,怎么,他这把年纪到现在也没个通房妾室,谁知道他有什么毛病?论嫌弃,只有我们嫌弃他的道理,还喘上了?岂有此理!阿慧,你要是听见别人乱嚼舌根,别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去啐他!回头再告诉我,我到宫里找圣人,一个个不收拾了他的,我和他姓!”
苏定慧笑着拈了块松子,吹了吹皮露出里面的瓤子来,递给她道:“我也不爱出门,谢姨尝尝这个,回味是甜的。”
西宁郡主越看她越喜欢,扯她挨着自己坐,斜了眼方夫人道:“你看看,你母亲还想劝呢,她年轻时候也是个爆炭子,现在温良贤淑的款给她扮上了,嫌弃我两个行事粗鲁呢!”
方夫人瞪了她一眼哼哼道,“谢兰庭,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出去要是像你这样行事,惹了祸可没人替她顶着!你腰杆子硬,圣人乃是你亲表姐,她倒好,汴京里头连个至亲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再这样教她,我和你没完!”
“我都说了我当她的靠山你怕什么?你就是这样,上了年纪就畏前怕后,人家欺负到你头上了才来找我商量!不对,你就没打算和我商量!要不是我两个从圣人那里出来后晚了,还听不见那些人碎嘴呢!你看着都习以为常了,私底下听了多少了都?要我说,就该给她们个教训,整日自己家宅不宁,还要到外头嚼别人的舌根,多看看他们家里那几个不争气的歪瓜裂枣,气都气死了,还有心情胡说八道!”西宁郡主说到后面,狠拍了桌面一下,震得茶杯颤了颤,磕磕地碰了几声。
苏定慧笑着要看她的手受伤了没有,又叫人换杯茶,正给她揉着手心,又听她感叹道:“要不是我家那个太不争气了,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阿慧,我抢也要把你抢到家里去。”
苏定慧道:“我在哪里都是一样孝敬谢姨,家里家外分别不大,谢姨别说这样的话。”
西宁郡主搂着她叫好孩子,又想起前阵子从珍玉阁里买了套浑圆珍珠打造的头面,忙叫人去家里取了来。
方夫人说别再送了,“她本来就不喜欢戴这些,你送了也是白放着,还不如留给柏舟以后的媳妇。”
西宁郡主不乐意道:“你就不能疼疼你家女郎?柏舟媳妇我自有准备,眼下我喜欢,就乐意送阿慧,又碍着你了?而且,现在知道出声了,刚才呢?我骂那些人你还叫我别说了!”
方夫人想吱声,但没话对了,气得肝郁的脸色站起来道:“我不够疼她,你最疼她,可以了吧!”
苏定慧忙劝和起来,把两个年纪加起来能做人祖母的贵妇人哄了又哄,这才让两人欢欢喜喜地坐下来,吃茶聊天。
不过两人好了就顾不上旁人,开始说起近日听来的坊间私话,叽叽喳喳,比年轻的妇人们在一起还有劲头。
苏定慧默默垂下眸子,理着刚才的话。
蜀王在旁人面前表明嫌弃她体弱不能生养?现在外头都在传这件事?
她这几日去看了医馆,也在打听木料砖瓦的价钱,还真没留心这些。
不过很快西宁郡主又说到了她身上,以宛若战场之上的女将姿态拉住她的手,勒令道:“圣人说过几日借晒衣节办场宫宴,你好好打扮了去,别让旁人看笑话。听说那蜀王也去,别怕,我到时候让柏舟陪着你,咱们不能输了气势!”
某王:见过面了,不合适。
听者一号:王爷说苏小姐不合适。
听者二号:王爷嫌弃苏小姐。
听者三号:嫌弃?是因为身体太弱了?
听者四号:身体弱确实是个问题,不容易有孕,有了也不易生下来。
听者五号:对!没错!王爷这就是嫌弃苏小姐体弱,不会生养!
刚赶来的听者六号:是王爷说的吗?
听者一二三四五号异口同声:对!
听者六号:天呐,王爷亲口说苏小姐体弱,他嫌弃她不能生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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