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来嘛,确实要办晒衣节的,西宁郡主还怕自己所疼的女郎打扮太素净了去,送了套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的靛蓝裙子来,说穿着这套衣裙配上珍珠头面,去哪儿都能撑住场子,端庄又大气,指定落不了下风。
可惜天不遂人意,赶在晒衣节前里两天下了场雨,怕当日也下雨,圣人的旨意就没降下来。等到了晒衣节那日,偏是天晴,大热的日头晒得人脑子发懵,连着几日又都是暑气满满。
圣人见状索性下了道旨意,也不说什么晒衣节不晒衣节了,就命各府里的众女到宫中清凉殿消暑,在殿后的翠寒堂里设下了一宴。
苏定慧被母亲盯着裹了那套靛蓝衣裙来的,已经和身边晏翰林家的女郎谈了有一会儿,晏翰林家长女名叫晏齐乐,最不喜交游,平日都窝在自家书斋里头抚琴读诗,今天也是被家里耳提面命赶了来,愤愤不平都写在了脸上。
她拉着苏定慧小声道:“阿慧,你说这无不无聊,将人一个个捉到这里来,又不说干什么,打哑谜呢?偏家里人也不和我说,只吩咐别得罪人。就算再别得罪人,也没必要才三更天就给我上妆打扮,试了一遍又一遍头面。往常见圣人娘娘也没这样。不过,你今日的耳坠子倒好看,珍珠底下一串流苏,像小小银河。”
她好奇拨了拨,果然那细小宝石镶就的流苏在折出一道道光芒,如银河倾泻而下,分了一缕在她耳边。她往日的羸弱也化为难得的清雅,一颦一笑都有股说不出的好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晏齐乐顿觉不对,问了出来。
苏定慧看了眼翠寒堂里的众人,不管是家里逼着来的,还是自愿请缨,多多少少都有期待之色,不时就朝门口方向看去。也有些打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偶尔还露出敌意来。
看来这位蜀王倒是汴京城中女郎的热门之选。
也不知他的脾气寻常人能否消受得了?
苏定慧对这位蜀王有自己的判断,因为将他视作病人的缘故,她分析过他。因为乌头才会比平时易怒不假,但他乃天之骄子,从小众星捧月而大,待人时不自觉便流露居上之色,若是做个上司固然不错,做个夫婿……她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阿翁带她在内宅妇人里头行走过,也知道些夫妻间的相处之道,在外给夫郎面子容易,私下里若还是尊卑分明,卑下之人就时时受委屈,天长日久,很难不受出一身毛病来。而这位蜀王,他看起来不像轻易打破所设界限的人,哪怕是面对妻室,哪怕面对他有些许好感的女子,大概率也只会尊卑有别。
苏定慧便对晏齐乐道:“蜀王兴许会来。”
晏齐乐先是一愣,而后看着她喃喃自语:“怪不得……”
苏定慧道:“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打扮得这么好看!”晏齐乐仔细地将她的打扮看了又看,捉不出半点不是,十分满意道,“放心罢,今日蜀王若来了,见了你肯定为之倾倒,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相信我!”
“哪里的话?”苏定慧顿时哭笑不得。但又有人朝她看过来,摆着副相当不好看的脸色,敌意十分明显。
苏定慧想了想,赶紧和晏齐乐到了圆柱子后,遮掩着身形,叫她帮自己把两边的耳坠都取下来。
宴齐乐从来都听她话,此时也是踮起脚照做,但不理解地问道:“戴上好看,干嘛都取了?留一边也好啊!”
苏定慧谢了她,把两枚耳坠子塞到香囊里头,理着裙子道:“日后你就知道了,什么流言不流言的,有这时间你多练熟几首曲子比什么都强。对了,这几天你的琴轸没松吗?怎么不送到我家里?”
宴齐乐挽着她道:“还不是听说你病了嘛!回去就把焦尾送过去,要劳烦你多用点松香,它老是打滑,弹得音都不准了。我又舍不得给旁人修,他们手粗。”又捧起她的手,虔诚念叨道,“好一双修琴圣手,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你不知道这几日我食不下咽,就盼着你别失了手感,救我于水火之中。”
被她郑重其事的态度逗笑,苏定慧道:“晏小姐,你家琴上百岁了,对着它许愿还灵验些。”
晏齐乐道:“你不懂,万物有灵,别看你是手的主人,它做什么有它自己的主张。你能保证每次它都按你的心意来?”
苏定慧点头,“这倒是。”
她给人切脉时,若手感好,几乎把到脉象的瞬间便会想到如何用药写方,若手感不好,半天还摸不到关窍,只觉隔靴搔痒,解决不了病症。
不过晏齐乐又道,“当然,你说的也没错,焦尾刚过了一百三十七岁生日,所以求焦尾保佑它自己也是非常必要的。”
苏定慧还能说什么?她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元宝髻。
正含了笑,忽然听内侍报声,道圣人驾到。
随圣人而入的,还有个两鬓微霜的妇人,以及一身常服的郎子,正是当今官家尊称一声长姐的长公主,以及新就任汴京防御使的蜀王。
苏定慧随众人行礼,正好蜀王行经她这一侧,金线绣缘的乌靴在她眼下一闪而过。
通常宴分男女,但此时并不严拘男女之间会面,除了孤男寡女共处遭人非议以外,宴会上男女见面谈笑乃是常事,彼此是来往惯了的人家,也不怕出什么事。
所以往往开始分了男女之宴,相对而坐,过后就各自取乐去了,也不会有人深究什么。
但此次却不同,男宴设在了通明殿,清凉殿只有女宾,当然如果内侍不算郎子的话,里头还有个蜀王。
苏定慧没忍住,弯了弯眉。
不知道是谁劝这位蜀王答应下来的。
但她今日来本就是为了再见见他,最好能找机会把上他的脉,所以相当感激将蜀王劝来清凉殿之人。
她坐在席位上,不经意地朝上座看去,陡然一惊。
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些微不悦,尤其见她乌鬓如云,眼角眉梢含着笑意,一副取媚于人的装扮。
苏定慧低下头,舀起冰凉的酥山一角,吃了口,顺便想:这位蜀王对她颇有不满,要怎么才能把到他的脉?
正想着,熟悉的人影闯入,王柏舟捧了个长盒子进来,大声道:“娘娘,看我给您送什么来了?”
他将长盒子打开,露出根碧荧荧的簪子,欠身奉上道:“母亲告诉过微臣,娘娘喜欢竹子,也喜欢画竹子,刚好翠寒堂多的是高松修竹,臣借此机会把这根簪子献给娘娘,望娘娘见了它就消去暑气,贵身长健。”
女官把簪子连带长盒接了过去,给圣人看。
圣人端详了几眼道:“这怎么有些眼熟?”
王柏舟走近了些,遥指道:“娘娘要不再仔细看看,那骨干、那枝叶、还有每段竹节之间……”
圣人拿了簪子在手笑道:“你是照我的画叫人去刻的!谁想的主意?你母亲?还是你这个好孩子?”
王柏舟不敢居功,连忙说虽然是自己出的主意,但是他母亲还是出了力的,比如在看完他亲自督人凿刻的簪子后,挑了个红锦长盒子来装盛。
圣人笑着骂他邀功,却也让他上前来,问他渴不渴,亲自看着他喝下几口蔗浆后才让他继续说。
王柏舟乘胜追击,说在两殿之间来回太过奔波,这清凉殿也凉快,不能就他一人独享。但是他也考虑到会冒犯这些娘子们,就提议男宾在清凉殿偏外侧的厅里,女宾可以入里头的翠寒堂,这样两相便宜。至于他,为了陪在圣人身侧,只好委屈自己来女宾一边了。
圣人没反对,过了会儿也自去三层小楼里头休息了,王柏舟顺利到了苏定慧身边,朝她眨了眨眼。
苏定慧注意力却在蜀王身上。
这位年轻的防御使大人,似乎想起身离开,被长公主看了一眼,又坐了下来,冷脸看人。
有些娘子经受不住这样怪诡的氛围,尤其那蜀王的一眼扫过,无喜无怒,只让人觉得心里抱着的那点心思被看了个精光,莫名羞臊自卑,饶是权势、男色当前,也寻借口退了。
余下的人中有苏定慧,王柏舟用眼神示意她一起出去。
苏定慧答应了,离开了这里。
她和王柏舟在山石后坐了下来。
“阿慧,你干嘛不走?”
苏定慧叹了口气,“想做的事没做成。”
“你真想嫁他?”王柏舟被吓到,“你喜欢他?”
他想安慰,但又觉得得告诉她实情,犹犹豫豫道:“你最好还是别有这个念头,我母亲昨天还在家里说,他要想达成所愿,婚事不过是筹码,幸好把你弄出来了,不然她要气自己一辈子。你也知道,照他的前途,三妻四妾都不够安排那些女人。”
苏定慧还是很少见他这样认真,像是长大了,莫名欣慰,偏又觉得他正经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逗他道:“可要是我真的有点喜欢他,怎……”
“不行!万万不行!”王柏舟着急地打断她,身子向后猛然用力,想站起来告诉她这件事绝对行不通,她聪明一世,不能叫个男人迷了眼。
刚一用力,那山石却松动了,滚到了湖里扑通一声。
王柏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苏定慧却摔倒在地,身边一片扬尘。
她咳了几声,手在眼前挥着,见递来只手就以为是王柏舟,攀了上去,边咳边道:“你的力气越发大了,明日我叫谢姨送你习武去。”
话音刚落,她看到来人,吃了一惊,被他拉着站起来后,他刚要松手,她手掌下意识向上一挪,握住了他的手腕不放,温热的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
“松手!”防御使大人如被轻薄了一般,面带愠怒,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