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的城市,总离不了风。
冬风是湿冷的,像一溜溜冰碴子,一碴一碴的飞过来;春风是冬的遗留,成了一把把冰刀,一刀一刀的劈过来;夏风是春花的余香,一瓣一瓣的贴过来;秋风混合了夏的温度,又成了一片片细叶,一片一片的黏起来。盛夏有时候怀疑自己脸上的细纹是不是这座城市的风吹出来的,四季轮回,没完没了。
盛夏从副驾驶坐回到驾驶——驾驶座上还有温度,方向盘上也有温度——是他留下来的,是刚刚离开的那个人,是在混合着冰刀与花香的风中拥抱的那个人,是透过车窗对自己微笑的男人留下的温度。车是盛夏的,但开车的人大多是他。很奇怪,男人送女人回家才是正经,可偏偏到了盛夏这儿就颠倒了,每每都是盛夏送他先回家,而车是他开,等他到了家,盛夏再做回司机送自己回家。
真是奇怪!
在恋爱这个小乐曲中简直跑调到离谱,他像个青春期处于叛逆阶段的孩子,还是属于冷冰冰的那种,百无聊赖的调试手中的几根弦;盛夏偏要从中找合音,就像两样演奏同一曲的乐器,都不看眼前的谱子,只顾低头拨弄手里的弦,观众早就唏嘘了,可演奏者偏要一个装聋、一个作哑——怎么也不是那个调儿。
车子缓缓地向前开去,驾驶座上的人目视前方,神思却早就游到天边去了,连着手中的方向盘也转了方向——去别处看看吧,却又不知去哪儿。盛夏不爱在车里听歌,容易分神,但他喜欢听,就形成了迁就他的习惯,每每有他在,必定会有音乐从车里飘出,一路唱着,他一走,音乐必定是要关上的,因为她不喜欢。
她的不喜欢,他不了解,或许他压根就不想去了解,只要有她的迁就,他宁可作哑,她也只好选择装聋。但两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各自都发觉了对方并不适合自己,可是“分手”两个字却是谁也说不出口的,一个需要物质,一个需要精神,这哑这聋还是需要继续伪装下去的,至少在短时期内是不会拆穿任何一人的。
盛夏奇怪自己的感情变化,究竟是在哪一时期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她想起了她的前夫——那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脸上的一副眼镜更衬他的斯文。那时她还在银行做大堂经理,整日站着为这个解释为那个介绍。忽有一天他来了,带了现金来办业务,因出了点小问题,盛夏便首当其冲为其解围,在之后,他便常来,谁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两人由陌生逐渐相熟——他是国企的财务科科员。彼此有了意,顺理成章的由恋爱踏入了婚姻,盛夏辞职有了自己的小事业,有了可爱的儿子,在亲戚朋友眼里,盛夏两口子的小日子简直赛神仙。
那时的盛夏感到幸福,或许整个家庭都是幸福的感觉吧——要不然妈妈怎么会整日的笑呢!福祸相依,突然有一天,家里的幸福指数迅速跌至为零,若不是盛华上大学需要钱,盛夏绝不会发现家里的经济出现问题——丈夫迷上了炒股,挪用了单位的钱,又偷偷地用家里的钱填了空缺,外账没有败露,但是内账却闹了个底朝天。盛夏的嘶吼、儿子的哭闹,让斯文的外表有了狰狞的迹象,他将气撒到了儿子身上,大力的晃着儿子的身体,晃得孩子憋了气,盛夏为了孩子的安危,也为了出自己心中的气,便动了手伤了丈夫的脸,这下,丈夫成了受害者,盛夏成了理亏的人。
护子心切的婆婆埋怨儿媳的强势,为了维护自己儿子的脸面,便在外面故意抹黑盛夏:“你们说一个女人开了三个店,哪有那么多精力顾着啊,挣的那钱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谁知道她一天到头在外面干什么,那脸说不定早就没了。”婆婆越说越上瘾,什么臭的腥的都出了口:“可不嘛,她以前在银行工作,没背景没势力的,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就做了大堂经理,肯定不是正路来的呗。依我看啊,乐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这成了邻里乡亲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婆婆的笑声传遍了老家,说到兴起,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她喜欢看生闷气的盛夏,更愿意看盛夏的不知所措。婆婆私底下对自己的儿子说:“依我说,趁早离了吧。漂亮的女人过不长久的。当初不让你要,你偏要,看看你这脸。”她指着儿子脸上的伤:“现在知道疼了?”
坐在床上的盛夏隔着房门听婆婆忽大忽小的冷嘲热讽,遮遮掩掩的擦拭眼角的泪水,以前不懂什么流言蜚语,也不理解有的人为什么受了一点点非议就又哭又闹的,搞得自己狼狈不堪。现在她懂了,那种百口莫辩的滋味有多难受,她不明白婆婆抹黑儿媳对于自己家有什么好处,人家不还是连她儿子也一同笑话着吗?当盛夏拿着亲子鉴定证明自己和孩子的清白时,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当着盛夏的的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又有了新的传闻:“她还有脸去做亲子鉴定?!八成是弄了份儿假证明哄我们家的,她呀心眼儿坏得很呐!”
盛夏拿着亲子鉴定的单子欲哭无泪,这个能够证明自己和孩子身份清白的纸张在周遭人的眼里成了废纸。盛夏也不想这样做,还不是因为薛琛憋着坏才逼迫自己做了这一招嘛!也不知道薛琛哪根筋搭错了,悄没声儿的做了一份亲子鉴定,回来就四处扬言乐乐不是自己的儿子,搞得家内无宁日,家外瞧热闹。盛夏气得直哆嗦,也做了一份,可是又能怎样呢,在公婆面前还不是百口莫辩。大姑姐薛琴倒是心有疑虑,但在家务事上,还是和自己的父母弟弟统一战线,虽然不过多发表什么言论,但是那冷冰冰的脸也着实让人心寒。
老家的传闻愈传愈烈,婆婆家豁出去了,管别人信不信,先坏了盛夏的名声再说,盛夏受不了,她抱着襁褓中的乐乐,在老家的水库边徘徊;在老家的屋子里端量高高的房梁;在自己狼藉的店里无声的流泪,从早到晚如同行尸走肉肉一般。有那么一天,妈妈坐在自己的床边揩拭眼角,这一个动作她记住了——父亲突遇车祸去世时,母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动作。她躺在床上,别过了脸,心里愤愤的:“我还年轻,我得活着!如果我死了,别人不就真的看笑话了吗?!”盛夏是倔强的,十几岁失掉了父亲,成了母亲的左膀右臂,练就了她的坚强和隐忍,她想好了惹不起咱就躲,躲得远远的,躲得没了家没了业。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多年,盛夏很少去回忆了,可是,不回忆就能解决问题吗?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领了离婚证,后续的骚扰不断,前夫不敢出面,但泼辣的大姑子却常常来闹上一回;还有嘴碎的婆婆,她早已换了博取同情的方式,用嚎啕大哭来控诉盛夏的绝情;不言不语的公公心机更是重,隔两天就会出现在乐乐眼前,扮演着好爷爷的角色。不知道婆婆在老家又换了怎样的说辞,反正盛夏成了不让祖孙相见的薄情寡义之人。最近,又出了外债风波,前夫在婚姻存续期间借了高利贷。盛夏感到无所适从,明明在法律上已经没有瓜葛的两个人,偏偏是纠缠不清。
那个男人“扯不断”,这个男人“理还乱”。
原以为另择佳偶重新开始,没想到还是落了空。盛夏不敢告诉陈朋自己有个儿子,又不想放他走,就这么自欺欺人的僵着。她发现陈朋的心也并非在自己身上,需要有人充场面的时候,他会腻着盛夏,盛夏招架不住便出钱出力出面子;若是没有需要的时候,盛夏便被晾在一旁,仿佛没有这个人一样。现在更好了,盛夏成了真空,陈朋更多的时候是越过她,腆着脸直接去店里拿鞋拿寿司,甚至于连一支圆珠笔也不放过。她还得替陈朋兜着脸,将自己置于了没脸没皮的境地。
她知道家里的弟弟也是瞧不起自己的。她常常会看到餐桌前的弟弟对母亲嘀嘀咕咕,一看到自己进门便住了嘴离了座回了房。原来的盛华可是钦佩自己的,姐姐长姐姐短,亲近着呢,就是处在离婚的落魄之时,盛华也是力挺姐姐,可自从有了陈朋,盛华的态度就变了许多。盛夏进门听到一声寡然无味的“姐姐”,还未等其抬头应答,盛华便回了房,留下一扇凄楚的房门和一张凄楚的脸。
既然现实是不堪的,那就做梦吧!近几年,盛夏的睡眠质量不佳,常常失眠,但她还是强迫自己闭紧双眼,寻找梦境中的自己,那是远去且真实的——一个喜欢穿着红衣跳舞的女孩子,面容姣好,笑意盈盈,不缺追求者,不乏艳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