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道歉信”事件以后,萧腾感觉同事和患者的眼神与话语都失掉了往日的温情,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多心,可是他渐渐发现平时交好的同事有意无意的躲避他,同办公室的孙医生不再像以往那样热情的打招呼,而是草草一点头换了衣服就出去,玩笑不开了,闲天儿不聊了,原先的情谊一瞬间就瓦解掉了;工作上的勤勤恳恳似乎也化为乌有,那些加班、开会、讨论的日子如同向南的鸟儿一去不复返了,这突然闲下来的日子却并不真的感到轻松,相反更添了一份不安与心悸。萧腾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只能无奈的苦笑着。
评优的初选结果出来了,萧腾果然榜上无名,这是院长早就单独告诉自己的事,但是名单一出,同事们往上一围,萧腾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像是心脏病人的心狂乱跳动着,这仿佛坐实了那件事不是误会,而是自己有错在先。他闷闷的进了车库,坐在车里闭着眼发呆,片刻,他睁开眼拨通了手机:“喂,妈,最近家里还好吧?”上次烦躁的挂断妈妈的电话后,因为工作的不顺心,一直没有主动回电话:“那几天工作太忙了。我现在下班了。家里还好吧?”
妈妈的语气不太自然,反过来问夫妻俩怎么样,萧腾说:“我们挺好的。家里真没事?没事就好。”他发动车子,驶出车库,离开医院,上了马路往家赶。如果他知道家里的情况,那么他肯定不会挂断电话,更不会选择回家——两个家——远处的、近处的,都不让人安生。
“父母在,不远游”。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和生活,而是做子女的对自己的父母多一点关注。萧妈妈对半躺在床上的萧爸爸说:“腾子打来的,听他口气好像是有心事,我没和他说你的事。”萧爸爸说:“嗯,孩子在外面有压力,这些事就别和他说了。我养养就好了。”萧妈妈坐到床边说:“你说你也是,好好的走着路还能摔倒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说你就不能好好的看着路走。”萧爸爸说:“知道尿炕还不睡觉呢,我怎么知道会摔倒呢。”萧妈妈说:“行吧,这腿我倒不担心,就是担心你那个体检结果,过两天看了单子再说吧。我去做饭,你躺下吧。”
“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时时在发生,“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闹剧常常在上演。朱明荷正叉着腰站在客厅里发火:“你这是干什么?耍无赖吗?回你自己的家去!快起来!”沙发上躺着1米8的哥哥,他把行李搬了来,说什么也不肯走:“我现在没有工作,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让我住段日子怎么了?那个房子我不想去住了,反正也快到期了。”“不行!你赶紧起来!”“怎么了?”哥哥发怒了,一扬手推倒了妹妹:“我就住这儿怎么了?我是你哥,你要尊重兄长!当初是你和奶奶要我出来找事做的,现在我没有工作吃不上饭了,你就不管了?告诉你,我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农村,没地方去就住你这儿。”他用食指指着妹妹的脸,怒气冲冲:“你是我妹妹,得对我好一点儿,要不然你有什么事,别怪我不帮你!”
朱明荷被哥哥推倒在地,胳膊折了一下,轻轻晃了晃,有些痛感。她慢慢的扶着沙发站起来,对哥哥说:“让妈来,让妈来带你回去。”哥哥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妈来更好,正好和我作伴,而且你做女儿的也该对妈尽尽孝心。”哥哥从沙发上站起来,吹着口哨回了房间。
朱明荷揉着胳膊呆坐在沙发上,萧腾下班进门。两个满脸阴云的人相望了一眼,各自又低下头去,暗暗叹了口气。
近处的妈妈第一时间赶来了,儿子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被妹妹欺负了。妈妈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数落:“你怎么做妹妹的?那是你哥,你就那样推他?推出事怎么办?”朱明荷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妈,你搞清楚好不好!是你一米八的儿子把你一米六的女儿推倒了!”妈妈顺势放开了哭声:“这是什么日子啊!自家兄妹不团结,说出去都让人家笑话啊!”双手紧紧拉着女儿的胳膊:“我住这儿,我看你俩怎么办!”朱明荷看着妈妈,一言不发。“你俩”?说的是谁?是哥哥和妹妹,还是女儿和女婿?
远处的妈妈也慌了神,老伴儿的报告上说身体里有一个小瘤子,还得再做检查。她揪心的看着老伴儿:“怎么办?要不要问问儿子?咱也不懂啊!”老伴儿说:“问问医生不就行了!”“问问儿子吧!我来问。”电话一通,主角就变作了他人:“腾子啊,咱邻居就是你张叔叔,前段时间不是去体检吗,说是身体里长了个小瘤子,大夫说还得再做检查,你看有没有问题啊?”
“就照医生的说吧,我也没有张叔叔的报告单,就算你给我了,我也得问问别的同事。”妈妈忙不迭的说:“体检报告我有,我给你发过去,你看看?”老伴儿急着小声招呼她:“哎呀,露馅儿了露馅儿了。”她一脸迷茫的看着老伴儿,耳边是儿子的疑问:“你有报告单?张叔叔在旁边吗?妈,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是你还是我爸?”
他乡的游子对于家里人的一言一语都有着异样的敏感。“啊,啊,不是。没有。唉,是你爸,前段时间摔倒了,顺道做了个检查,这不报告出来了,说有个小瘤子。”一开始还在坚决否定的妈妈渐渐地失掉了堡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萧腾急了:“先按医生说的做,我尽快请假回家一趟。”老伴儿埋怨:“你看你,让孩子担心了不是。”
家务事最缠人,家务事最难断。
夫妻俩的心没有一天不是吊着的。萧腾白天上班,晚上与妈妈通电话;朱明荷白天与妈妈哥哥斗智斗勇,晚上躲在被窝无声的流泪。终于,夫妻俩的心变得脆弱了,在某个夜晚不约而同的打开了床头灯,和衣而坐,长吁短叹。
他知道她叹气的原因,她也知道他叹息的缘由。短暂的沉默过后,两人默契的开了口:“要不……”两人都笑了,笑得勉强。
他劝她:“你妈和你哥毕竟是你亲人,忍着点儿吧。我爸妈离得远,有事也帮不上。最近真是不顺,工作上焦头烂额,家里也不省心。”她劝他:“不要去理会那些话,把自己的份内工作做好。我回去看看爸妈吧。唉,我要是不在,你又怎么招架得了我妈和我哥。”
夫妻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要是能离开就好了。”
两个人都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挤了一丝笑,惨然的看着对方。
朱明荷突然说:“我们回家吧。去你的老家!好不好?”萧腾看着妻子:“回去?这不是容易的事啊,工作、房子,你的亲戚朋友,都舍弃了吗?”朱明荷坚定地说:“如果我爸在的话,我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回老家;但是现在我爸不在了,我哪里都可以去。我依你,就像当初你依着我爸的心愿、依着我的想法,万般迁就的与我结婚。现在你的工作不顺,家人有难,我也万般的陪着你。”
萧腾说:“回家于我就是重新来过,于你就是真正的远嫁,或许还没有现在过得好。”朱明荷说:“我爸生病的时候,我为了挣医药费什么散工都做过:陪护、拾荒、清洁,世俗眼光中一个大学生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有些累与罪我也受过了;从小到大,我妈偏心给我大大小小的委屈,不公平的苦我也吃过了。以后还有什么苦?”
黑夜漫漫,从墨色到白色,又是一天。匆匆而行,凡事可能会有转机,也可能依然没有起色。
对于去与留,人的心不如时间那般潇洒,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舍和思量。男人的事业和人脉不愿轻易放弃,女人的亲戚和朋友不想随便撇下。但是有时候,女人又往往比男人洒脱,管它是深思熟虑还是临时起意,只要有了想法,一门心思就为了这个“想法”而奋进。
朱明荷编了理由哄走了哥哥,劝回了妈妈,将哥哥的嬉皮笑脸和妈妈的骂骂咧咧关在门外。萧腾给合作学校讲课的工作被同事顶替了,他的心空落落的,茫然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妈妈打来的电话,他挂断没有接——怕妈妈听出他突然就涌出的哭音,“男儿有泪不轻弹”,忍着憋着,不能让人看见——他将头伏在偌大的办公桌上。或许这样躲起来,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脸,那么自己所遇到的痛苦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自欺欺人,是一种愚蠢,也是一种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