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还带着点点乍暖还寒的凉意,晨间的清露也尚未完全消散尽,詹府的角门口就响起了阵阵踢踏的脚步声,时轻时缓,不徐不疾的。
梧桐树梢儿上,十七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日日的声音一样,依旧在树顶如老僧入定般,垂着头细数着鸟儿羽上的碎毛玩。
一如往日里目送着男人的背影离开,她这次抿直瘪起的嘴角中吐出的又是另一番幽怨的语气。“你说这呆子成日里昼出夜归,不眠不休的是去哪儿?莫不是已全然忘干净了自己那日信誓旦旦的言语吗?”
十七虽不懂情爱,但骨子里却又极其厌恶那些口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花花公子。
故而她见那詹氏每日不是外出寻不见踪迹,就是闲时窝在府中侍弄花草虫鱼,半点也没有着急上火的情深模样,心头难免也起了丝丝遭人欺骗的怒意。
不想,她一个上天入地都死过一回的鬼魂如今竟被一个凡人骗得团团转,分明是在他身边盼着有朝一日能瞧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而今却是自己成了笑话。
如此一思索,十七便又忍不住仰面直从枝头上坐起,兀自伸出鬼手狠戳了一番被风吹到炸毛的雀鸟头,口中有些怒意的语气也不知是在问谁。
“还是说他那日根本就是嘴上唱的好听,但背地里却是个光说不做的假把式?”
可问出口好半天后,回答她的除了那扫过树杈的冷风外,也再没了其他。
只是可怜了身旁枝干上那半大点的鸟儿,还一个劲儿地瞪着双眼瞅个不停,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样,哆哆嗦嗦的不敢扑腾翅膀。
眼见心头的困惑与不解无处可诉,十七的眉心也渐升起些许燥意,“不行,这样可万万不行。”
自己若是再如此耽搁下去,指不定阎王老儿哪一日就得下界把自己的魂魄给收回去,如此倒是叫她白白折腾了这一遭。
对,她得离开,得先离开这个困住自己的詹府。
于是说干就干,十七当即轻飘一步从树顶上落下,鬼身站定在庭院中,神情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小心丈量着分寸,挪动着步子,记起昨日里自己也就是在这儿被那股莫名的力道给拉扯回去的,而今她说什么也要再试一次。
只见那女鬼对着眼前虚空的某处上下狠剜了一眼后,才紧闭起双眼迈开脚步,一鼓作气的如同莽牛撞物一般直向前冲去。
就在十七已然做好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弹回来的准备时,但下一秒,她的身子竟因为力道过大而不由自主的往更远处飘去,丝毫没有半分受到桎梏的影响。
她…自己这是又能动了?
女鬼恍若不可思议的急刹车退步,旋身又荡高了些魂魄,揉巴了几下眼睛生怕是自己大白日里做梦。
可无论是她从左侧从右侧从高处从低处飘出詹府,都是随意又轻松,仿佛昨日晚间那被困在笼中的感受是她的错觉一般,但十七知道,那不是错觉。
只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今晨的一切都变了,难道是冥府也有时差,地下一时等于凡间一日?
不过现在也好,她早就已经不耐烦待在詹府了,日日过的都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她嘴里都快要淡出鸟了,连唇边都起了好几个燎泡。
十七可算是看明白了,詹天一这哪里是生的像翩翩公子,人淡如菊,分明就是那一词的真实写照,便是任你外界如何狂风暴雨,他自安居一隅,掀不起半点波澜。
若是自己还活在这世上的话,想来也是难与此等人生出半分情爱来的,这与一个光会眨眼不会动的木偶又有何异?她怕是只会琢磨着哪天越躲越远才好。
如此想着,十七心中便再没了留恋,轻飘飘转头望了一眼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詹府。
阳春三月的椿城是个叫过往行者都不由停步驻足的繁华胜地,春风迎着街道两旁的柳树拂人桃花面,好不轻快自在。
十七左看看河面上的画舫小船,右瞧瞧摊铺上闲谈的百姓们,一时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新奇。
她不是没当过人,只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再加上现如今成为了鬼身,眼瞧望着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叫鬼也有些无措。
她的魂身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也好似被感染了点点熙熙攘攘的热闹氛围般,早已将最开始的目的抛之脑后。
十七在空中飘荡起鬼身,尾随着一对挽着手的姑娘家们慢慢踱步在长街上走,她们姣好的面容如水墨画般清丽,声声幽怨的语气唤出的却是女儿家的情丝与愁绪。
“你说说看,我都去慈安堂看过多少回医了,怎么还不见动静呢?”
“哟,姐姐这可是着急了?”
被人说中了心头事,那位先开口说话的女子显然有些羞怯,连面颊上都起了朵朵红云。“又哪里能不着急呢?那么多好姑娘可也虎视眈眈的等着呢。”
“怕什么,这整个椿城里还有几个能有姐姐这样的好颜色?不都是给你做陪衬的吗?”
“我可听说了,宋家那小姐几次三番谎称身体不适去慈安堂请他,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应过的。”后头开口那姑娘的眼神灼灼,说出口的闲言碎语也好似真真若有其事般,让人不由信服了三分。
十七飘在她们头顶听得津津乐道,就恨自己不能从旁边铺子上抓一把瓜子来磕。
原来是两个怀春的少女啊,只是不知她们口中说的那个男儿郎究竟长得是什么神仙模样,搅得她们一个两个都红了脸颊,心头荡漾。
“诶呀,这不是王家小姐和李家姑娘吗?”
突然,街角口有三两个婆娘不知从哪处窜了出来,她们推搡出一条小道而入,毛毛躁躁的急切模样让旁道的百姓都不禁皱眉拧目。
而那被她们搭话的俩姑娘也是一副不愿多回答的嫌弃语气,揪起手中的香帕在鼻尖捏了捏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如此着急忙慌的做什么,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平日里见惯了主子们不悦的脸色,所以那群婆娘对此也没什么太大不快,只是几个人拼拼凑凑的终于也算是把憋了一路的话给上报了。
“姑娘可快去慈安堂瞧瞧吧,詹家那位公子怕是要不好了!”
“什么?为何不早说!”
不待人再细细把话说完,那俩姑娘已经是小臂打着大腿,朝长街后头的方向匆匆跑了去,便是十七化作灵魂的模样也追赶不上。
此时此刻的女鬼也管顾不上还有什么其他乐子可看,也紧赶慢赶的跟着她们走的方向飘去。
怎么又是一位詹公子?这地界上难不成还有两位长相都堪称一绝的詹氏吗?
不对劲,无论哪处都感觉十分不对劲。
十七想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先将手头上的事撂一撂,跟着姑娘们一道往慈安堂瞧上一眼,若真是那詹天一,如此也可算是有说头了。
在人前,他靠着张好面皮来勾起一众姑娘们的芳心去为堂中谋财,而在人后,他却又背地里装情深来骗取他人的信任,可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啊。
如果真是随了自己心中所想,那十七就是拼了自己这残魂,也要将他一身狐狸皮给扒干净了,送到阎王跟前去,和她一同堕入畜牲道,永不翻身。
心中如此恨恨想着,几个呼吸间,她便就提气来到了慈安堂门前。
可不同于刚才长街上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景象,这慈安堂前的一小块空地被特意余留了出来,百姓们则都像是习以为常一般,自觉绕开了路子围站在圈外,像是在看什么。
十七不察,刚想要上前瞅瞅什么情况,可下一秒自己的鬼身就被里头扔出来的一个人给扑撞个满怀。
谁?
是谁想要偷袭你姑奶奶,难道都不要命了吗?
如此突如其来的重物一压,女鬼的整张白脸被挤得通红,眼睛也急瞪着像是要跳脱出眶一般,甚是可怖。
等她终于扶起腰肢想要好好教育一番人时,鼻尖一抹熟悉的男子味涌上了她的心间。
这味道…
果真是你,詹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