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听闻姚远回京,连忙放下手中没看完的书,快步跑了出去,跑到几乎快要出了宫门,才远远看见姚远打马前来。
一个多月不见,李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长高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和竹节一样往上窜的时候。
姚远来到近前,下马行礼:“参见陛下。”
李迟忙道:“姚将军快快请起。”
直到姚远站起身来,李迟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到他肩膀那么高了。
李迟迫不及待地扑向前保住姚远,被那冰冷的铠甲冻了个哆嗦,也不松手。
姚远看着眼前沉默的少年,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哭出来,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哭声,倒是有些奇了。
李迟将脸埋在那铠甲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将军,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非议?”
姚远有些意外:“陛下为何突然这么说?”
李迟依旧不松手,但也没哭,他说:“你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说,你走了才让我听见,他们说你是权臣、会威胁我的帝王之尊,他们还想趁战乱削你的权,后来被秦阁老给驳了,而且我也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姚远有些哭笑不得,他对这样的局面心中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李迟成长得这么快,曾经奶声奶气的小哭包,如今竟然也能对朝局有些看法了,他低声道:“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只在意这天下是否太平。——若是能换我南平国百年繁荣昌盛,我区区一人背负些骂名又有何妨?”
说话间,胸腔的震动隔着铠甲传来,李迟缓缓抬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姚远,喃喃道:“啊?可是他们骂你我会难受的啊。”
姚远淡淡的笑了,竟然显得那冷淡无情的五官一下子鲜活起来,然而这鲜活又转瞬即逝,教人看不真切,他说:“我有一句口头禅,可以教给陛下,将来陛下要是听到别人说让你反感的话,就可以这么回答——‘放肆,给我跪下,来人,掌嘴!’”
李迟显然不会说这种粗暴的话,闻言便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姚远在故意戏弄他,连忙松开手后退两步,雪白的脸蛋登时红了,他愠怒道:“姚将军!”
姚远的笑意更浓了,果然这张脸还是得要笑才好看,这么嘴角一勾、眼尾一挑,爱怼人的冷面炮仗,就变成了冬日里的暖阳。
......
年终祭礼分为九个仪程——迎神、奠玉帛、进组、出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燎。
每进行一项仪程,皇帝都要分别向正位、各配位、各从位行三跪九叩礼,从迎神至送神要下跪七十多次、叩头二百多下,历时超过一个时辰。
所以祭礼其实是很大的负担,听闻古时有类似习俗的国家,皇帝通常会让亲王或皇子代祭。
可是李迟他是个小可怜,没人能为他代祭,他只能亲自来,从头磕到尾。
礼部以魏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加上御史台的言官们,都极其保守,认为礼不可废,近来南平国多有动荡,非要皇帝亲自为国祈福不可。
其实李迟倒也不介意,毕竟他还年轻。更何况姚将军都愿意为了社稷安宁而承受非议,他当然可以为了来年的风调雨顺而跪求神明。
不过在祭礼的前一天晚上,之前被安排作为暗卫的赵梓明,悄悄给李迟送去了一双护膝垫。
李迟不可思议地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寝殿外头的赵梓明:“御林军防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梓明笑了笑,将护膝垫递给李迟:“若没点本事,怎么可能被姚将军安排做陛下的暗卫呢?——这是姚将军让我给您的,他本人太过显眼,不便随时入宫。”
李迟看着厚实柔软的护膝垫,问道:“将军他没让你带什么话么?”
赵梓明一愣:“哦,我刚才走得太急,忘记问了,陛下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迟点点头,再抬眼时赵梓明已经不见了踪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叹呢,人就又回来了,可见轻功了得。
赵梓明脸色有点一言难尽,他迟疑道:“陛下,您当真要听吗?”
李迟连忙点头,然后便听赵梓明道:“将军他说,‘心诚则灵,没必要真的把膝盖给跪废了,伤了也没人疼,怪可怜的’。”
赵梓明说完就脚底抹油跑了,生怕自己被斩头,留李迟一个人愣在原地。
......
第二天的祭礼上,李迟因为护膝垫的原因,整套流程下来,也仅仅只是出了一身汗,膝盖并没有任何不适。
祭礼结束后,他脱下繁重的祭礼服,兴高采烈地出宫,摆驾镇国侯府。
这一下可把整个侯府给吓了一跳。
负责扫洒的小厮慌乱中连扫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藏,连人带扫帚一起扑通下了地,欲盖弥彰似的用手盖住一片没扫干净的泥。
门口挂着的鸟笼子里有只八哥,很会学人说话,而且是个人来疯,见着新面孔,高兴得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还大声说:“来人啦!来人啦!哈哈哈!!!”
跪趴在地上的小厮看起来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地里。
李迟觉得这八哥还挺可爱的,顺手给他加了点鸟食,然后快步走进了侯府。
谁知一路上所有遇到的杂役,都跟见了鬼似的惊慌,弄得李迟十分不解,他随便抓了个人问道:“姚将军在哪?”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李迟疑惑地看了过去,自言自语道:“怎么了这是?你们都慌什么?将军他怎么了?”
但李迟的脑子里可能根本就没开发出猜忌别人的这项功能,他还以为姚远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连忙脸色一变,大步流星地顺着那方向跑过去。
速度之快,拽都拽不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被一股温热的水汽扑了满脸,水雾散去后才露出其中的景象——姚远正背对着他,沐浴。
姚远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李迟来了,连忙抓起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抖开,起身披衣一气呵成,动作之快让人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旖旎失礼的东西。
李迟愣在原地,看着姚远草草披衣,勉强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但湿透的长发是来不及弄干了,他就这么朝李迟行了个礼。
动作间,李迟看见了他胸前一道狰狞的疤,像是被某种形状诡异的武器扎进去又拔出来造成的,伤口大概迁延不愈了很久,才会增生出这么一大块瘢痕,看得他心脏抽疼。
“姚将军无须多礼,今后私下场合,见我都不必如此。”李迟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却听他答道:“礼不可废,君臣尊卑有别,陛下今后还是莫再说这种话了。”
李迟闻言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答应了。
“将军常年征战,受苦了。”李迟十分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还是没有追问姚远那道疤是怎么来的,他觉得自己现在暂时不能听,因为听了就很有可能会哭出来,一哭或许将军就不喜欢自己了。
他不想当一个性格懦弱的皇帝,他想要快些成长起来,不再活在姚远的庇佑之下。
他想独当一面,不说成为千古一帝,但起码要让他所在乎的人不再如此殚精竭虑。
所以没有人知道,李迟帝王之路的转折点,仅仅是因为在某天瞥见了姚远身上的一道疤。
......
北疆战局稳定下来了,所以姚远也不必赶着离京。
每日的朝会终于又恢复了井然有序,大家不再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因为那个“镇殿”的煞神他回来了,所有人见了他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说完话之后这项上人头是否还保得住。
李迟也过上了他曾经期待的生活——早早地下朝,也没太多累积的奏折要批。
但他却并没有很高兴,反倒是整天心事沉沉的,就连向来不喜欢留意他人情绪的姚远都注意到了。
姚远道:“陛下今日神色不虞,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李迟摇摇头,他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无事。”
姚远本就不欲多问,闻言便不再深究,而是继续在侯府练功。
他的武器是一杆银白长枪,枪头处缀着白缨,可以在与人交战时缠住对方的武器,雪亮的刀锋在挥舞间如同飘落的冰霜,炫目又透着寒意。
他只要没有其他特殊情况,每天都要练功一个时辰、读兵书一个时辰,甚至宁可压缩自己睡觉的时间,就连在北疆驻军时也是如此——这也是他从刚能走路起,就在姚天带领下养成的习惯。所以他并非天才,他只是比别人付出更多。
李迟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等到姚远一套动作打完,才问道:“姚将军可以教我武功吗?”
姚远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迟,实话实说道:“我擅长怼人,不擅长教人,如果陛下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更合适的武学师傅。”
李迟点点头,这事儿便算是应下了,他又说:“过了年关,姚将军就及冠了,可以承袭爵位。”
姚远一愣,没想到李迟竟然会惦记着这件事,有些感动,又有点哭笑不得:“确实可以,但只怕有人会有异议。”
“为何?”李迟不解,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如今帅印在我手上,不论我承袭爵位与否,都是实权上的玄冥军统帅,这是其一。陛下如此信任于我,甚至我已屡次犯下武将参政的大忌,陛下也不曾有过猜疑,这是其二。”姚远一边解着臂缚一边说道,“我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再加官进爵,那么这天下权柄究竟在谁之手,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李迟闻言皱眉,他很是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姚将军是功臣不是奸佞,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姚远嗤笑一声,却不是对李迟,而是对虚空,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向陛下一样心思单纯啊。”
不等李迟接话,他便继续说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的形象已然如此,谁骂我我怼谁,反正我口头禅多的是,言官才不是我的对手。”
李迟看着姚远在冬日下孤拔清寒的背影,心脏抽疼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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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