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姚远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竟然不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李迟。
他们其实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毕竟有李墨和姚天的这层关系在。
他曾数次跟随父亲入宫觐见。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而李迟则是才刚会走路的小太子,肤白若雪的一团,被包裹在纹绣精美的衮龙袍里,让他莫名有些艳羡。
同样是孩子,一个被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一个却要金戈铁马地征战在外,这不公平。
但多年的战场杀伐磨砺了他的性子,他在习惯中学会了释然。
他年年入京述职,一年比一年面若冰霜,而小太子则一年比一年看着可爱。
“雪团子。”他曾在某次看见李迟的时候,在心里给他起了这样的外号,但是碍于情面,从未曾宣之于口。
至于后来李迟登基,那就更不可能说出来了。
所以这个比喻像个秘密,在他心底埋藏了很多年。
直到如今,他独自一人面对关外大雪,莫名又想起了这桩事。
那个小雪团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因为不熟悉朝政而急得哭出来?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京城里那些老狐狸有没有为难他?赵梓明有没有护好他的安全?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又赶紧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翻身上马,疾驰向前。
“杀!——”
玄冥大军紧随其后,马蹄声如闷雷滚滚,乌黑的甲胄让这风雪中的将士们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冰冷白浪的咆哮中,玄冥军的长枪与北蛮人的弯刀悍然撞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鲜红热血抛洒在白茫茫的雪原,宛如散落的红梅,悲壮如斯。
也不知北蛮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现在南平国局势动荡,趁乱南下,想要赶在年关前打下一片更适宜生存的土地。
少年将军的银枪反射着夺目的光,在乌压压的一片北蛮军队中硬生生杀出一片血路来!
将士们紧随其后,呈五虎群羊阵,切瓜砍菜似的冲击着敌军,浓烈温热的血腥味在严寒中封冻,血汗在甲胄上凝结成冰,残落的肢体被马蹄踩入雪中。
北疆的战场没有温度。
......
姚远才刚到北疆不久,就为玄冥军带来了一场胜利。
晚上有一场简单的庆功宴,也算是为归来的姚远接风洗尘。
北疆苦寒,没有太多新鲜蔬果,只有肉干、烤羊、奶皮子,混着糙茶和青稞面,用以果腹。
姚远用小刀剃下一碗肉慢慢吃,吃完后又将小刀噗嗤一声捅进烤羊的头骨里。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纷纷低头吃东西,并在心里许愿将军看不见自己。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北疆前线待了近十年的行伍之人,姚远举手投足间竟然有种贵公子气,就连吃饭都慢条斯理的,不会露出什么不雅的模样。
姚远吃完肉,又喝了一碗热奶,用帕子擦了嘴——哦,原先的帕子让李迟给拿走了,这块是新的,布料略微硬一些,还有点不大适应。
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对着那只脑门上插着刀的烤羊默哀。
“孙毅,说说看,为什么防线撤到了乌尔察?巴勒林就这么轻易地丢了?”姚远的声音不大,却让帐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我要是再慢一点,是不是就不用北上了,直接在京郊打北蛮子是吗?”
玄冥军副帅孙毅是当年跟随姚天的老人了,此刻被一个年龄上的小辈训得抬不起头,他涨红了脸,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大帅有所不知,今年北蛮攻势格外迅猛,似乎是知道大帅不在北疆,下了狠心一定要打到中原不可,我已是竭力与之周旋,但......”
京中人们称呼姚远为将军或者镇国大将军,因为他尚未及冠、尚未承袭侯爵,所以名义上还只是个将军。但在军中不同,老侯爷死后,玄冥军帅印便落到了他的手中,所以尽管“名不正言不顺”,但他是实权上的统帅。
左、右将军朱紫和汪威也跟着一起跪了,道:“孙副帅所言非虚,还请大帅留情。”
孙毅却摇摇头:“吃了败仗,按律当罚,我无话可说。”
姚远沉默片刻,淡声道:“什么时候夺回巴勒林,再来我这儿领罚,都起来吧。”
“谢大帅恩典。”众将谢过后起身,才终于感觉这帐内温度升起来了些。
“今日一战算是小胜,大家辛苦了,但庆功不宜过度,切忌骄奢,吃完就回去休息吧,夜巡照常。”
他说罢便往帐外走,然后又顿住脚步,看向左将军朱紫,道:“纵然朱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北境苦寒,女儿家在这儿不容易,你和杨梅有什么不便之处都可以说出来,不用顾忌太多。”
杨梅正是伤兵所的医女,平常和朱紫住在一起,是北疆驻军中唯二的女性。朱紫是个横刀立马的女将军,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但杨梅不一样,她不一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或许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讲出来。所以姚远也是给她行个方便,如果需要帐中增添炭火盆之类的,有他这句话,后勤方面必然没有问题。
朱紫闻言十分感动,连忙抱拳行礼:“末将明白,谢大帅体恤。”
姚远不欲多言,摆摆手便走了。
......
与此同时,京城。
在奉天殿的朝会上,没有姚远压制的朝臣们终于开启了畅所欲言的模式,七嘴八舌的上奏让李迟听得头昏脑胀,都快在龙椅上急哭了,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首辅秦山,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秦山会意,上前两步,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如今北疆告急,我们待在京城当然毫无感觉,但若是等到北蛮人的弯刀捅到面前,那一切都晚了。——北疆是南平国的北疆,是我南平国抵御外敌的城墙,趁机削权只怕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依我看来,此次应当全力配合,增加军饷供应。”
秦山在朝臣中颇有声望,在文人学士中也极富盛名,他此时一发话,方才争论不休的声音便逐渐停了下来。
“嗯......朕也深以为然,那就依秦阁老所言吧。”李迟的内心有些茫然,但直觉告诉他,听秦山的没错,“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就散朝。”
他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散朝,然后可以回崇政殿清净一会儿。
姚远不在,就没人盯着他批奏折了,所以他可以把大部分奏折转交给内阁处理,他相信秦阁老的人品和能力。
李迟这会儿有些闲暇,于是又起身去御花园里闲逛,一众宫女和太监都跟不上他轻快的步伐。
他像个孩子似的在御花园里采蝶,却没有玩伴能陪他。他曾在书中看过古时帝王会自称“孤”,意思是孤家寡人,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终于,他跑累了停下来,目光落在了一棵杏花树上,按理说杏花三四月份才会开,但此时这枝桠上分明结出了一颗花骨朵,含苞欲放的,可爱极了。
李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踮起脚尖,折下这朵花,快步跑回了崇政殿。
他铺开信纸,提笔写道:“姚将军,听闻边关苦寒,不知战况几何。我独坐京城,甚是挂念将军,希望战事早日平息,将军平安归来。御花园的杏花开了一朵,送给将军,希望将军喜欢。”
写完便将花枝与信纸一起包好,唤人来送去北疆。
......
姚远收到信的时候,刚带领玄冥军打下巴勒林。
他将长枪一挥,甩去上面的血珠,然后又将枪头上被染红的白缨取下来,打算等回营之后好好清洗一番。
传信兵突然来报,说是京城来的信件,还打的是红头标,说明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要信件。
姚远心里一咯噔,险些被银枪的刃给划破了手,他连忙接过信件展开,结果就见一枝杏花掉了出来。
姚远:“???”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烟雨杏花。
倒是莫名应景了。
于是他回到军帐中,欣然提笔回信:“谢陛下一番好意,臣心领了。北疆战事顺利,年关之前臣会回京述职。京中宵小之徒或许会趁臣北上期间作乱,还望陛下保重。今后若非紧急情报,切记勿再打红头标识。北疆多风雪,恕臣无以为寄。姚远,敬上。”
传信兵拿了回信便立刻启程南下,片刻也不耽误。姚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雪中,轻轻叹了口气。
李迟果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富足人家,应当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更何况他那么可爱善良。
可李迟他姓李,生在帝王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可爱和善良无法帮助他坐稳江山,甚至有可能成为让他送命的东西。
姚远就不一样了,他时常觉得,若是自己哪天战死疆场,也算成全了镇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所以他不想成婚,不想平白拖累别人,更不想有孩子,因为那会成为他生死一线时致命的牵挂。
他想将自己变成一团火,为南平国燃尽生命之后,再化为一缕烟,随风飘散。
可如今,有个可怜人尚被困在京中,那人还如此依赖自己,几乎将自己视作全部的精神支柱。这种被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让他感到陌生,有些新奇,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他。
从那封信开始,他在京城,多了一个名叫李迟的牵挂。
这种牵挂无关世俗**,而是纯粹的依赖和扶持,像关外的白雪一样干净,和京城的杏花一样无暇。
年关将近,北蛮人终于耐不住苦寒,撤回了他们的腹地,被战火连续冲击了一个多月的北疆防线,也终于能得空缓上一口气。
姚远调整军力部署后,南下赴京,争取不让翘首以盼的小皇帝失望。
按着南平国的传统,年关时会有年终祭礼,皇帝率文武百官敬神、祭祖,向上天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李迟自登基以来,还没有泰山封禅,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大型的仪式,再加上人多就容易眼杂手杂,为着这一点,姚远也非赶在年关前回京不可。
玄冥军的铁骑速度惊人,不过几日便抵达了京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