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程记书肆。
书肆这日早早闭门歇业,后门却大敞着,程掌柜和陈氿、邱常发站在后门门口,静等着幕后雇主赴约。
两个戴着厚重幂篱的女子走近,程掌柜堆起满面笑容,迎出去道:“贵客快请进。”
领着这两名女子进门后,程掌柜又指着陈氿和邱常发介绍道:“这两位便是为贵客办事的,奇真轶报家的。”
两名幂篱女子中较矮的那一个向前一步,“就是你们声称有大消息,要加价,要求见面谈的?”
程掌柜认出这女子的声音,之前只有一名女子来过书肆,正是现在讲话的这个。
程掌柜眼神闪了闪,对后院中的四人道:“几位慢聊,我去外面看着。”说罢关好门退了出去。
陈氿向胡床方向展开手,道:“二位请坐,我们坐下聊。”
方才讲话的那名女子坐下后又道:“别卖关子了,既然想加价,不妨讲讲你们查到了什么。”
陈氿视线未落在这名女子身上,反而向还站着的另一名女子看去,“你是袁适的那位外室吧?”
坐着的女子语气急了,“现在是我在同你说话,你该回答我的话。还有,你在胡吣什么?”
陈氿继续看向站着的女子,“这次见面,我可是带着十足的诚意,你也总该拿出些诚意。继续遮遮掩掩的,没意思。你是不是袁适的外室?”
陈氿已然看破,纪茹确实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不错,是我。”说罢按住阿凝的肩膀安抚,又摘掉头上幂篱,走到胡床前坐下。
阿凝见纪茹摘下幂篱,便也摘下了头上幂篱。
纪茹对陈氿道:“今日见到你,我便猜到你已看穿我的身份。这样也好,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提出百两黄金的报酬,不是真心的吧?你是想让我现身。”
陈氿道:“没错,我是想见见你这位神秘的雇主。也是我犯了糊涂,居然现在才想明白被人利用了。若我没猜错,不只买两位公主丑闻的是你,那日给永庆公主送去消息,引她去袁宅捉人的,也是你吧?”
纪茹未应一声,陈氿转向阿凝道:“在袁宅时未曾见到你,想来你是负责在外传递消息,联络程掌柜的?”
阿凝被问得慌神,坐立难安,看向纪茹,纪茹握住阿凝的手,回陈氿道:“你猜得全部都对,但那又如何。我提出需求,自会按价码支付,这是公平交易。你何需在乎其余不相干的事?”
“确实如此。”陈氿两手一拍,“但好生为雇主办事的前提,是清楚雇主的意图。这次要求面谈,就是为了当面问得清清楚楚,免得我们稀里糊涂地办事,最后不合你的心意。”
“那么你不妨猜猜看。”
这人,有几分难缠。
陈氿和纪茹心中同时想道。
陈氿呷了口茶,为接下来长篇大论的推测润嗓,“我略打听了一番你的过去,孟宗霖行为不检,意图染指于你,荣庆公主为了颜面,反将你赶出公主府。你掖庭出身,亲人都已离世,离开公主府自是无依无靠,想来有过一段窘迫日子。你记恨荣庆公主,因此联络多家小报,意图借小报之手,坏了荣庆公主名声。而我,为你完成了对荣庆公主的报复,所以接下来你又找上了我。”
“旧仇已报,你该为以后考虑了。袁适珍视你,却不敢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被锁在一个院子里失了自由,所以你渴望自由,渴望一个可以示于人前的身份。你故技重施,打算借小报,让全城人皆知袁适的外室,这样你就不必再被锁起来了。若是运作得当,说不定你还能被接进公主府,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纪茹无波无澜,只掀起眼皮看了看陈氿,道:“说完了吗,继续啊。”
昔日困顿和如今的算盘被人戳穿,纪茹居然还如此镇定,陈氿不由得高看了她几分。
陈氿继续道:“设想如你所愿,袁适私养外室被报出,后续会如何发展?永庆公主骄纵蛮横,怎会忍得下这口气,圣人圣后对公主极尽宠爱,会任由女儿受此羞辱?依我看,你的算盘注定落空,必然会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倒是不妨猜猜看,圣人圣后和公主会为你选何种死法。”
纪茹轻轻笑了一声,“若我死了,你不就什么都赚不到了?”
竟然如此态度,她是根本不在意生死,还是胸有成竹?
心中疑惑暂时压下,陈氿又一拍手,“这就又说到点子上了。我的目的是赚钱,自该尽心为雇主排忧解难。那么敢问雇主的目的是什么,是进入永庆公主府,对吗?”
“没错,我要成为袁适过明路的妾,被永庆公主接纳,住进公主府。”
陈氿指肚在下巴上来回摩挲,思考片刻后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事做得成,但有些棘手。”
纪茹问得直接:“你要多少钱?”
陈氿答得也痛快:“五十两黄金。”
“我只有三十两黄金。”
“你这杀价也太狠了。”
“不是杀价,我只有三十两,做不做?”纪茹问道。
陈氿“嘶”了一声,做出一脸为难,百般纠结,最后艰难打定主意的样子,“做,成交!我心中已有大致计划,但尚需完善,完整计划待我想清楚再通知你,你派人与我联络即可。”
纪茹一声冷笑,道:“我若那么方便与你联络,至于之前想尽办法,费尽周折吗?你到底有没有法子,现在就说。”
“这计划分许多步骤,环环相扣,就算我现在说了,日后实施也是需要联络进度的。负责你我两方联络的人我已想好,就是你院中的那名新婢女。别忘了,你之前问过,小报派去袁宅的人是男是女,我们回过你,是一男一女。”
纪茹听出陈氿言外之意,东跨院新来的那名煎药婢女,原来也是奇真轶报的人。
“好,我等你的消息。”纪茹道。
纪茹和阿凝重新戴上幂篱,程掌柜点头哈腰地把人送走后,一转身便瞧见一只圆鼓鼓的荷包,程掌柜没半分犹豫地抓住眼前荷包,嘴上却在客套:“陈东家你这是何意,大家认识这么久,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陈氿道:“都是应该的,这次我坏了规矩,难为您还肯帮我,我自然是要补偿的。荷包里是这次差事的抽佣,不管之后我办成办不成,雇主给我多少,我现在就把抽佣给您,您可千万别推辞。”
程掌柜听得眉开眼笑,“我就知道还是你最懂规矩,放心,以后有活儿忘不了你们家。”
“有劳程掌柜了!”
走出书肆一段距离后,邱常发才问道:“你之前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黄金,现在减到三十两,可怎么还按一百两黄金给程掌柜抽佣?”
陈氿慢悠悠地答道:“别看那书肆看着破破烂烂,程掌柜暗中做买卖消息的生意多年,根基比我们稳多了,我们得罪不起。减到三十两黄金是我和雇主间的事,程掌柜不知道,而且就算我说了,他恐怕也不会信。我这次本就做得不合他的规矩,何必在钱财上又得罪他一遭?”
邱常发一声长叹,“你说说你,接活儿专挑得罪皇亲贵胄的。这也没什么,可这活儿偏偏如此周折,搭进去不少钱,从雇主那儿要价却低,根本赚不到什么,不亏本就不错了。真是没想到,你会愿意做这种亏本买卖。”
“哎,”陈氿也跟着仰天长叹,“我也知道这事麻烦啊。”
“麻烦你还接。”
“不接?呵,”陈氿自嘲一笑,“不接只怕我更麻烦啊。”
“这是何意?”
陈氿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
邱常发才懒得理会陈氿的故弄玄机,“行,我不懂,你懂。”
纪茹和阿凝溜出去得悄无声息,返回袁宅同样悄无声息,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阿凝轻轻关上房门,接过纪茹的幂篱,连着自己的幂篱一起小心收好。
纪茹坐在妆台前出神,阿凝蹲下身子,摘去纪茹裙角草叶。
阿凝以为纪茹在难过,于是安慰道:“娘子,那个陈东家口无遮拦,说话太难听,你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说的又不是事实。”
纪茹回过神,闻言莞尔一笑,道:“你是指他说的那些对我目的的猜测?我当然不会在意,他只是个不重要的人。我刚刚出神,是在想后面该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所以后面的每一步都不能有差错。按陈东家的安排,院里的那名煎药婢女至关重要。你见过她,你觉得她做事如何?”
阿凝仔细想了想,回道:“做事还算细致妥帖,只是那天被烫到的时候傻乎乎的,恐怕不怎么机灵。”
纪茹蹙了蹙眉,“陈东家指定她来负责联络,应当是信任她的。可她若不够机敏,一旦被人发现,这后果我承担不起。这样吧,你把她叫进来,我同她谈谈,看看她到底如何。”
“是。”阿凝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