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出纪茹之后,纪莘一直没想清楚,该不该与纪茹相认。
若是要相认,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重生在了一名孤女身上,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难说纪茹能不能相信和接受。
因为没想清楚,纪莘一直没有动作,每日只安静煎药,其余时间甚至在刻意回避。
她不去找纪茹,纪茹却先找上了她。
阿凝把纪莘领进房间后,便退了出去,房间中只有纪茹和纪莘。
纪莘从进入房间就未抬头,看似在老实地垂头站着,实际上在努力克制情绪,不敢看纪茹一眼。
纪茹倒是开门见山,“我今日去见了奇真轶报的陈东家,你是他的人,对吗?”
这个开场让纪莘很是意外,纪茹怎么会知道陈氿?
纪莘闻言下意识地去看纪茹,纪茹没有看她,坐在妆台前,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绒条,指尖翻飞,组装出朵朵艳丽绒花。
见纪茹背对自己,纪莘自在了些,终于敢仔细去看纪茹。
几年不见,阿茹瘦了许多,言谈变得娇柔婉转,不似过去活泼明媚。她还要每日喝药,身子极差的样子,她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这几年她一定受过许多苦吧。
“怎么不说话?”纪茹又问了一声。
纪莘收回思绪,这才开始思考纪茹问的问题。
陈氿这人素来神出鬼没,也善于掩饰身份,而纪茹知道陈氿是奇真轶报的东家,那么很可能是陈氿的雇主。
难怪来到袁宅后的事都如此顺利,现在想想,很可能是纪茹在推波助澜。
“找奇真轶报调查袁适的是你,引永庆公主来搜查袁宅的也是你?”纪莘问道。
“当然是我。”
“你想做什么?”
纪茹放下绒花,回过身看纪莘,“陈东家没有告诉你吗?哦,也对,我才见过陈东家,想来他还未来得及通知你。我已与他谈妥,他替我想办法,让我成为袁适光明正大的妾室,住进永庆公主府。他说你可以负责我与他的联络,所以我总要先见见你。”
“为什么?”纪莘满眼难以置信,甚至还带着痛心。
纪莘如此反应,令纪茹很是意外。
与陈氿交锋时,陈氿说话虽不客气,但无论纪茹所求为何,在陈氿看来都是生意,并无好坏高低之分,对纪茹则谈不上关心或在意。
但眼前这人,在问纪茹这个问题时,眼中充满不解,似乎十分在意纪茹这样做的原因,甚至对纪茹本身十分在意。
纪莘这样的反应只会让纪茹更加戒备,纪茹不愿与眼前人说得太多,“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你既然是奇真轶报的人,就该做好分内之事。除此之外的,你不要多问。”
眼前的纪茹与过去大相径庭,人前扮得柔弱可怜,人后精于算计,纪莘太想知道纪茹经历过什么,无法自控地,疑问冲口而出。
“你离开荣庆公主府后,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头?是袁适救了你吗,所以你要依附于他?他对你是真心的吗,你若是如愿去了永庆公主府,有把握他护得住你吗?”
纪茹蹙眉不悦,想警告这人别管得太宽,可眼前人眼中的关切满得几乎溢出,这神情似曾相识,让她蓦地说不出话。
泪水顺着眼眶流下,纪莘喃喃道:“阿茹……”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茹不能不小心应对,厉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不是奇真轶报派来的,还是有别的目的!”
纪莘本没准备相认,但事已至此,她索性坦诚,“阿茹,我是纪莘,我是阿姊。”
纪茹向身旁扫了一眼,抄起桌面香炉,朝向纪莘高高举起,“你对我的调查是很细致,可我也不至于不认得自己阿姊,你还是说实话得好。”
“阿茹,是我,我真的是阿姊。康德五年,我四岁你一岁时,我们和阿娘一起被送进掖庭,四年后阿娘离世,幸好冯阿娘一直照拂我们,我们才得以平安长大。我先是去了尚食局,后来被万尚宫看中,转入尚宫局。而你去了公主院,起先是洒扫宫女,后来荣庆公主看中你梳头的手艺,你做了她身边的梳头宫女。”
纪茹维持着举起香炉的姿势,“你果然调查得细致,连我家人都查得清清楚楚。说清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泪水糊了一脸,纪莘随便抹了一把,继续道:“你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时常与小姐妹们聚在一起斗草,你总是赢的那个。你爱美,喜欢把花花草草编成各式各样的头饰,可是宫中花园内许多花草品种名贵,你不敢擅摘。你的一个小姐妹在花房任职,你便常去找她拿贵人们没挑中的花草。”
“我们不在一处任职,但约定好了每旬一次去看冯阿娘。冯阿娘会为我们准备一大桌吃食,我们两个就坐在膳房外窗户下面等着。每次你都拉着我说许多话,讲你最近又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公主赏了你什么好东西,冯阿娘训斥我时,你还会偷偷帮我。有的时候你也让我陪你斗草,可我次次都输。冯阿娘做的吃食你样样喜欢,唯独吃不惯鱼脍,无论多鲜美珍贵的鱼都不行。可偏偏我很喜欢鱼脍,冯阿娘还打趣说我们两个真是难养。”
随着纪莘的一句句话,纪茹手臂越垂越低,直到香炉“咚”的一声摔在地面。
纪茹也红了眼眶,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知道?你不该知道的,冯阿娘和阿姊都不在了,再没人记得这些了才对。”
“因为我就是阿姊啊,我知道这太过离奇,我也没办法解释……”纪莘的话戛然而止,“阿茹你刚才说,冯阿娘不在了?”
“阿姊……”
纪茹将信将疑,朝着纪莘面庞的方向抬起手,似是想靠近,脚步却在向后退,直到退到榻前,退无可退之际,突然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摔坐在榻上。
纪茹扭开头,不敢再看纪莘,哭泣声却越来越清晰,许久后纪茹才开口,“阿姊,是我害死了你,也害死了冯阿娘。”
纪茹终于信了纪莘的身份,却突然间陷入深深自责和自我厌弃。
纪莘关心纪茹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也不能急于一时,只坐在榻上,抱着纪茹,直到两人情绪都渐渐平复。
纪茹站起身,用清水打湿了两只手帕,待两人擦干净脸上泪痕后,纪茹开口道:“阿姊,当年是我太蠢,是我害了你。”
当年太子谋逆,纪莘无辜被卷入获罪,这事如何能怨纪茹?
“阿茹,你不必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纪莘道。
“不,阿姊,都是我的错!”纪茹情绪突然激动。
纪莘不明所以,只能安慰道:“阿茹,你慢慢讲。”
“当时你进内狱之后,我和冯阿娘也被关了起来,但并不在一处。那里又黑又冷,摆满刑具,还时时能见到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人被拖来拖去,我真的怕极了。就在这时,宫正司宫正来见我,她说你拒不认罪,所以不能放我和冯阿娘出去。她还说,冯阿娘腿疾犯了,时时疼痛,人憔悴了许多。冯阿娘的腿疾我们是知道的,平常阴天下雨都受不住,那地方如此阴冷,有多遭罪可想而知。我哭着求宫正,求她放了我们,她和我说,她有个办法,我居然就信了!”
纪茹扯着手帕又大哭出声,纪莘想起前世死前宫正的话,对后面的事有了预感。
两行泪淌下,纪莘顾不得擦自己的眼泪,拿着手帕替纪茹拭泪,“阿茹,别说了,不怪你的。”
纪茹恍若未闻,眼神未落在实处,怔怔的,像是被回忆魇住,“她和我说,我可以替你认罪,太子谋逆牵连甚广,圣人仁慈,不可能人人都被处死。她说认罪之后,我们三个会被逐出皇宫,但不至丧命。我当时想着,被赶出皇宫也没什么,至少我们都还活着,还在一起。是我太蠢!”
“后来,我和冯阿娘被放了出来,冯阿娘高热不退,我想尽办法求药,好不容易求得几副退烧汤药,可是毫无作用。又等了许多日,我才得知,阿姊你已被处死。我又跪求纠缠了宫正许多日,寻问你尸骨在何处,宫正说,你是罪人,圣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替你收尸。再后来,冯阿娘的身体扛不住了,她,她也走了……”
纪莘双手无力地垂下,手帕飘落在地。
原来在她前世身死之后,还有这么多的事,彼时她最怕连累家人,而家人果然被她连累至此……
纪茹腾地站起,情绪激动得满面通红,眼神几乎魔怔,右手不断捶击胸口,大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却要留我独活!”又突然大笑几声,“也好,既然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报仇!阿姊,我一定会把陷害你的人揪出来!”
“阿茹……”纪莘抱住纪茹,控着纪茹双臂,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纪茹神情坚定得仿若疯狂,纪莘心底的不安和疑惑越来越大,“阿茹,你为何如此确定有人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