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具少年的尸体被打捞上岸时,理穗正匆忙往返于明坂家的厨房与餐桌之间,帮忙布菜。
幸太坐在餐桌边不安分地扭动,吵着说不吃没切好的炸猪排,在饭菜氤氲的热气与明坂和子温言软语的安慰声中,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在播放的电视新闻里,那副打着马赛克的雪白担架前,长枪短炮的闪光灯争先恐后亮起。
“请问这起案件是自杀还是他杀?警方是否已经掌握初步证据呢?”
“我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记者的询问,理穗回头,看见推门进来的明坂元吾。
“欢迎回家。”
明坂元吾一身浅天蓝衬衫与西装裤,状态有些疲惫。他将黑色公文包随手往沙发上一抛,扯松领带,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电视机屏幕上,忽然想起什么般说道:“啊……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是。”
“好像也是一年级……理穗,你认识他吗?”
明坂理穗乖巧地顺着父亲的视线朝电视机看过去,片刻,平静而迷茫地摇了摇头:“不认得。”
与父亲相处总是这样。
理穗放下碗碟,正要转身,却突然被明坂元吾叫住。
“等等,理穗,”明坂元吾犹豫半晌,思考措辞,“你……最近有往地下室放过什么东西吗?”
“没有。”
“没有吗……可我好像听到……”
“地下室很久没打扫了,或许是老鼠吧,”明坂理穗淡淡道,“大一点的老鼠。”
“可……”
明坂元吾似乎还想追问,却被匆匆跑来和子打断。
她挽起烫了卷的波浪长发,这个泼辣而妩媚的女人卷起袖子,穿上围裙,顺从地为刚下班的丈夫洗手作羹汤。
此刻她亲昵地挽上明坂元吾的胳膊,警惕瞟过理穗,旋即笑开,半是嗔怪半是威胁道:“你们是在说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悄悄话吗?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好,吃饭,吃饭!”
明坂元吾被和子拖过去坐下,幸太往父亲身上靠去,他们又变回了其乐融融的一家。
父亲是起了疑心吗?
还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呢?
明坂理穗沉默着扮演长姐的角色,心不在焉地咀嚼。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是就连明坂理穗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不期而至的答案——
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获得。
那是一个普通午后。
天空阴翳,白得亮眼的云层压在灰暗的天际游走。宁静的街道上,黑色哑光制服皮鞋飞快踩过水塘,明坂理穗匆匆拐过一个弯,胸膛剧烈起伏。
“呼……呼……”
她大脑一团乱麻,不断回闪着老师方才的话。
“明坂同学!你父亲……你父亲他出事了!”
爸爸……
究竟会是什么事呢?
不祥的感觉在心中蔓延,让她倍感不安。
当看见停在家门口那两辆警灯闪烁的警车时,她已隐约猜到谜底。
“抱歉、抱歉请让一下!”
不时有人从她身旁挤过,很快,她就被驻足的路人和闻讯赶来的记者隔离在包围圈外,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声不时飘进耳膜。
“听说了吗?就是这家男主人……”
“真是不可思议!平时看上去人模人样的……”
“居然是杀人犯!”
伴随一阵密密麻麻的快门声,明坂元吾被警方反剪双手押送出来。
他身上裹着一条雪白的被单,始终低垂脑袋。可就在挤出人群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一抬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所在。
明坂元吾双眼布满血丝,深深望了她一眼。
他的嘴唇翕动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如一个真正供认不讳的罪犯那样,再度颓丧地低下头去。
那是她的父亲。
憎恶过他的无情也好,怨恨过他的漠视也罢,他依旧是把她从小带大的父亲。
刚才那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安心吧。”
这是明坂元吾想对她说的话。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坂理穗僵硬地挪动着脚步,喉头哽塞。
她不是没想过被发现的那一天。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东窗事发后父亲狠狠掴来的一掌。
可现在……为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警员抬着曾在电视上见过数次的白色担架从地下室走出。
明坂理穗不用看也知道,此刻那上面一定躺着前两天被她带回家的男孩子。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她发誓。
“后退!后退!请不要再上前了!”
凶手与尸体的双双出现在围观的记者和群众中掀起一阵声浪,维持秩序的警员呵退人群开路。
“滚开!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丈夫不可能杀人!”
明坂和子光着脚披头散发地从屋内冲出,不断试图推开阻拦她的警员。她头发蓬乱,以卵击石的行为使她脸上的泪痕都似乎变得可笑起来。
警员紧紧缚住她的双手,劝说:“这位太太!请冷静一点!”
和子拼命扭动身体挣扎,凄厉大叫:“放开我!放开我!不可能是元吾!放我过去!”
“咔嚓!咔嚓!咔嚓!”
快门声此起彼伏响起,在和子的尖叫和人群的喧哗中,明坂理穗转身追了过去。
“等等……等等我……爸爸!不要带走我爸爸!”
她徒劳而拼命地一次又一次撞击人墙,脚步踉跄,无法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爸!”
她撕心裂肺地喊道。
在她的视线里,明坂元吾的背影狠狠一震。
但他没有回头。
也无法回头。
要怎样才能表现得像个合时宜的、不知情的、震惊的、无辜的、痛苦的凶嫌家属呢?
明坂理穗冷漠地想。
可是……真的不痛苦吗?
她陷入片刻茫然。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入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她顶罪呢?
她曾以为对她而言,爱已经是某种奢侈。
但实际上,她仍是被家人关心着、爱着的,对吗?
爸爸。
这是她与明坂元吾的最后一面。
漫长的公诉流程伴随明坂元吾的自尽戛然而止,整理遗物时,明坂理穗先和子一步找到了明坂元吾的遗嘱。
在小时候和父亲玩捉迷藏的大衣柜底部抽屉里,藏着一张薄薄的白色信笺。那上面有着她所熟稔的,父亲清秀的钢笔字迹。
明坂理穗怀念地抚过。
展开。
诶?
“……为什么?”
她跪坐在地上,别在耳后的长发从脸颊一侧垂落,笑意僵在脸上。
遗嘱上的每一个字,都在尖叫着嘲笑她自以为是的心。
“骗人……”
她死死攥着信纸边缘,不甘的目光不断一行又一行字迹之中巡睃。
扣除受害者家属赔偿款后,明坂元吾将所有的剩余财产——包括小时候曾向她许诺过,永远会是她的家的那套房子——统统留给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
父亲不希望她死,却更不想让她好好活着。
与其说他为了女儿顶罪,不如说他是在为再婚的妻子和年幼儿子求生——
求她,放他们一条生路。
既然如此……
“姐姐,你在干什么?”
门外幸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进屋之前,明坂理穗将信笺往口袋一塞,抬手胡乱抹抹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
她站起身,幸太扯了扯她的裙摆,抬起脑袋说:“妈妈说要吃午饭了。”
“喔,好。”
明坂理穗跟在幸太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
“呐,姐姐,你知道吗?最近小学里经常有小朋友消失不见。”
明坂幸太突然开口。
“消失不见?”
明坂理穗心不在焉地反问。
如果……这是明坂元吾希望的事情的话……
那么,她会顺从父亲的期待,乖乖充当一名无辜的幸存者,代替他的位置,支撑守护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至于和子阿姨那边……
“嗯!真的哦,”明坂幸太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老师都说要结伴回家或让家人来接我们上下学呢!”
“是吗?”
明坂理穗歪头。
“那你要和我一起上下学吗?”
“不,不用哦,不用那么麻烦,”幸太摇头晃脑地回绝,“因为我是绝对安全的!”
“绝对安全?”
明坂理穗停住脚步。
幸太为什么这么自信?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隐隐在她心底弥散。
“因为……啊!”
有什么东西随着幸太跳跃的动作从他的口袋里蹦出,骨碌碌顺着楼梯台阶滚了下去。明坂理穗眼疾手快,抢先一步越过幸太。她站在楼梯口往下看,在看清那个东西后瞳孔骤然紧缩。
“那……那是什么!”
明坂理穗失声。
“是我的战利品哦!”
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却仿佛索命的阎罗,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在一楼的地板上,静静躺着一截断指。
一截属于人类儿童的断指。
断指灰白肿胀,暗红色的切口并不整齐,仿佛被羸弱的孩童反复多次才割下。
“我看到了,有天晚上姐姐和大哥哥一起出门后,大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幸太的语气一派天真,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尾音,“我悄悄和爸爸说了,结果爸爸很凶地吼我,说我看错了,爸爸从没对我那么凶过。他还不准我和任何人提这件事,就连妈妈也不行。这是为什么呀,姐姐?”
明坂理穗如坠冰窟,身体僵硬而冰冷,无法动弹。
“竟……竟然是你……”
“是我是我!”
明坂幸太小鸡啄米般点头,说:“不可以和别人说,但姐姐可以!因为本来就是姐姐的事。”
“姐姐可以的话,我也可以。所以,那些我讨厌的小朋友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喃喃,仿佛自言自语。
“但是,我想要爸爸回来,也想让妈妈开心起来。呐姐姐,妈妈她是不是一向最讨厌你了?”
“所以……”
明坂理穗闻言愕然转身——
晚了。
明坂幸太一记头锥猛地向她腹部扎来!
明坂理穗本就站在楼梯口,猝不及防失去重心,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心头拔凉。
一脚踩空。
身体与视线一同坠落,从楼梯上滚下去时,她大脑一片空白,四肢百骸痛到茫然。
“砰!”
她的后脑勺狠狠磕在桌脚上。
明坂理穗仰面朝天,一阵猩红浓稠的温热自脑后蔓延,意识朦胧间,她看见幸太扶着楼梯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很天真。
天真,并且雀跃。
“所以,永别了,姐姐。”
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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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录音带·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