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是明坂理穗从小到大听到过最多的评价。
然而更多时候,人们并不发言,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下意识驻足或回头,有意无意地将视线粘到她身上,被发现时,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飞快移开。
理穗曾一度为那种目光感到好笑和困扰,后来才明白,这种几乎如影随形紧跟着她的目光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
惊艳。
七岁之前,她拥有幸福而完美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爸爸和妈妈,过着掌珠般的生活。
可一切都在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提前放学,兴高采烈地回家想给家人一个惊喜。
结果,却看到妈妈一言不发地将一件又一件衣物收进行李箱。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猛地自心底升腾而起,紧紧攫住了她。
一定要阻止妈妈,如果不阻止妈妈的话,她一定会消失不见的。
于是理穗哭着扑过去抱住了裕纪的小腿。
妈妈一向最心疼她掉眼泪。
可这一次,裕纪只是轻轻摸了摸理穗的脑袋,温柔又冷淡地对她说:“乖,理穗,放开妈妈。”
左胸口传来的阵痛让理穗几乎无法呼吸,她哭喊:“妈妈你不要走!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带我一起走!”
见理穗哭得撕心裂肺,裕纪眼圈红了红,她抑制着将女儿揽入怀中的冲动。
是啊,已经十年了。
结婚十年,离开职场十年,作为家庭主妇忙碌了十年。
她何尝不想带理穗离开?
可她已经和社会脱节太久,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也没有能力同时抚养她和女儿两个人。
她在理穗面前蹲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为女孩儿擦去泪水,哄道:“理穗乖,妈妈不走,妈妈只是……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会回来看你的,好不好?你安心和爸爸生活,会……会有新妈妈替我照顾你的。等以后,以后妈妈稳定了,再来接你好吗?”
明坂理穗抽噎,默然无语。
作为年幼的孩子,泪水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反抗。
如今结局已定,而她黔驴技穷。
好不甘心啊。
于是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追在裕纪身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消失在视野中。
再也没有回头。
骗子。
这是明坂理穗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裕纪说了那么多宽慰的话,到头来只有一句成了真。
父亲确实很快带回来一个新妈妈。
没多久,二人就诞下一个可爱的男婴,取名幸太。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彼时明坂元吾靠坐在沙发上,伸臂揽过明坂和子的肩膀,认真道,“我希望他这一生都能幸运顺逐,怎么样?”
年轻美丽的女人伏在他肩头咯咯直笑,声如银铃,嗔怪地搡了他一下。
理穗躲在墙角,听着他们其乐融融的对话。
默然无语。
爸爸和妈妈,在给她取名字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幸福吗?
好想知道啊。
幸太一天天长大,逐渐成长为一个调皮活泼的男孩。
他八岁那年,明坂元吾夫妇有事外出。和子脸上挂着客气又疏离的笑容,一本正经地拜托十六岁的继女:“理穗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幸太就拜托你照顾了,好吗?”
明坂理穗沉默着点头。
她有说不好的权利吗?
八岁的幸太不仅好奇心强烈,而且已经有了相当的重量。理穗把尖叫着的他从危险地带抱走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日暮西沉,这辛苦的一天终于快有惊无险地过去,理穗放松了紧绷的弦,打了个哈欠走进卧室。
可就在这时——
无人看顾的幸太跑向了灶台边呜呜作响的电热水壶。
“小心!”
理穗冲出来时,电热水壶摇摇欲坠,她心中一震,连忙将幸太扑倒在地。
“哗啦!”
“你在做什么!”
滚烫的开水泼了理穗满身,就在这时,明坂和子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就是理穗推倒幸太的那一幕。
幸太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和子怒喝着猛地冲向理穗。
“啪!”
响亮清脆的巴掌落在脸上时,理穗甚至来不及为双臂烫伤的肌肤哀嚎一下。
明坂和子气得浑身发抖,她恶狠狠地瞪了理穗一眼,忙不迭将哭得抽噎的幸太抱在怀里,温柔哄道:“宝宝乖,宝宝不哭啊。”
跟在后面的明坂元吾目睹了一切。
可他甚至没有多看理穗一眼,就直接跑向了和子母子。
那天晚上,理穗压抑着哽咽给裕纪打了个电话。
“理穗,”电话那头的裕纪关切问,“发生什么了吗?”
“妈,我……”
明坂理穗话音戛然而止。
听筒那头传来小女孩渐行渐近的嘟囔:“妈妈妈妈,你在和谁说话?”
裕纪明显将手机拿远:“别闹,妈妈……有事……”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明坂理穗把自己蜷成一团坐在天台上,仰头笑起来。
开水滚烫温度早已冷却,潮湿冰冷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冬季夜风寒凉,连冷意都变得刺骨,明坂理穗干涸的眼眶里落不下一滴眼泪。
哭不出来。
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呢?
痛,好痛,太痛了。
“妈妈我过得很好,你也要加油哦!”
她说完,旋即挂断了电话。
就在双臂被烫伤的第二天傍晚,明坂理穗被人堵在了教学楼拐角。
“喂,放学跟我来操场一趟。”
她懒懒掀起眼皮,打量眼前这个少年。
他校服微敞,内搭是件画满五颜六色涂鸦的蓝衬衫,头发染成金黄色,一副凶神恶煞的不良打扮。
少年身量很高,他将理穗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看似刚强的少年,却在理穗看过来的瞬间,蓦地烧红了脸。
明坂理穗定定看着他。
她知道他。
这个人,故意将她写好的作业藏起来,又撕碎扔下教学楼;威胁班上每一个男生不许和她说话;每当她课间在走廊上路过时,就会和那帮混混跟班轻浮地对她吹口哨。
明坂理穗主动往少年的怀中靠去,轻轻笑道:“好啊。但操场太冷了,你陪我去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比操场更合适的地方,好不好?”
那一天,明坂理穗第一次知道,原来再嚣张霸道目中无人的男孩子动情时,身体也会变成滚烫柔嫩的嫣红。
但她发誓当她把擀面杖从少年体内抽离的时候,他还活着。
明坂家阴暗、狭小而逼仄的地下室内,空气里弥漫着湿黏咸腥的味道,被擀面杖贯穿的少年弯折身体蜷缩在地,犹如一粒白软的虾米,微微颤抖。
他不着寸缕,反剪双手躺在冰冷的地上,黑白分明的双瞳沾染点点水色,一派雾雨迷蒙。
他用顶礼膜拜的眼神痴痴望向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明坂理穗,不安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像一尾躺在祭台上准备献给女神的、垂死挣扎的银鱼。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喜欢我?”
明坂理穗靠近他。
“是,是的,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一……一直都……”
少年难以忍耐,喘息声变得急促,不知快乐还是痛苦的泪水濡湿了浓黑纤长的睫毛。
“那你想不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少女温热的气息迎面扑来,纤细的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流连摩挲,动作轻柔又缱绻。
酥麻微痒的触感令少年不自觉弓起腰呜咽一声,像猫儿撒娇般往理穗的掌心拱了拱,点点头。
理穗倏地一笑。
“那好,为了考验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十二月的绯利川,很冷。
凛冽的冬风卷起寒意洒向行人,焦黄的落叶铺了满地,行道树枯瘦的枝杈直直向天际伸展,恍若蛰伏地底的巨龙尚未苏醒的利爪。
寂寥无人的坂道上,有一男一女相依并肩而行,乍一看,只是一对普通的年轻情侣。可仔细一瞧,会发现高个子的男生衣衫不整,只松垮地挂在身上。
明坂理穗挽着少年胳膊,亲昵地依偎在他身旁。
真暖和。
可冷风却顽固地加剧她烧伤后的疼痛。
那刺目的满臂红痕,或许明天就会好。
又或许,这辈子都好不了。
她停下脚步,尽管依然保持着小鸟依人的姿势贪婪地汲取着少年身上的温暖,嘴里却以不容置喙的口吻下令:“把衣服脱了。”
“啊?可,可是……”
少年犹豫了。
“难道你要退缩吗?”
她揽上他的脖颈,迫使他与她对视。
“不是你说,真心喜欢我,想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吗?”
明坂理穗一指身后暗涌的河流。
“只要你能为我游过这条河,我就吻你一下。再说了,有我在这边守着,不会有事的。”
理穗眨眨眼。
少年的视线下意识向理穗的双唇飘去,再次红了脸。
“好。”
他下定决心,三下五除二褪尽身上的衣物,一跃跳入绯利川湍急而刺骨的河水。
“一点都不冷!”
游出十来米远的时候,少年回头朝理穗挥挥手,自信地大喊。
理穗亦与他挥手。
游出二十米时,少年不再说话。
冰冷的河水让他很快失温,四肢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这具身体,只能被汹涌而来的河水裹挟着随波逐流。
冷,冷到麻木。
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了。
他想要大喊。
“救……救命!”
越是慌乱,越是有更多的河水呛进咽喉。他拼命挥手,试图向岸边的理穗求救。
“理、咳咳……理穗!救,救救我!救救我!”
理穗仍与他挥手。
少年心中一喜,然而很快被疑惑取代。
为什么明坂理穗一点其他动作都没有,只是单纯地在和他招手?
就好像……就好像诀别一样。
终于发现发现自己被花言巧语欺骗的少年惊恐起来,他奋力挣扎,想要游回岸边。
他开始绝望地咒骂站在岸边无动于衷的明坂理穗:“混账!明坂理穗你这个贱人!咳、我……我要杀了你!”
可惜,太晚了。
永、别、了。
明坂理穗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比了个无声的口型。
绯利川包容一切,滋养一切,带走一切,掩藏一切。
终于,河水彻底没过少年的头顶与高高举起的手臂,消失不见。
少女静静垂眸。
生或死。
由她视线的落点决定。
“真无聊。”
明坂理穗托腮坐在岸边,望向黝黑静寂的河水,喃喃。
“连为我渡河都做不到,还敢说真心喜欢我?”
果然不出她所料。
又是一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