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坂理穗蓦地睁开眼。
此刻她正趴在父亲房间的沙发上,朦胧的天光透过轻薄的纱帘照进来,她一时恍惚,不察黑夜白昼。
她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勺,又细细端详了自己的肚子。
不是在医院,脑袋上没有伤口,腹部光洁,亦没有淤青。
可那种撞击感实在太过真实,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梦醒,而是重生。
究竟是她梦到了被幸太杀死的未来,还是被杀死的她以梦为媒介来提醒现在的她了呢?
在庄周梦蝶与蝶梦庄周的惘然中,孩童稚嫩清澈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姐姐,你在干什么?”
明坂理穗一激灵。
幸太“噔噔噔”跑进房间,仿佛死神用镰刀锁定目标径直向她跑来,如梦中那般扯了扯她的裙摆,说:“妈妈说要吃午饭了。”
“喔,好。”
明坂理穗起身。
“啪。”
随着她的动作,一只白色的信封被带到地上。
理穗回头,弯腰拾起。
在展开的那瞬间,她瞳孔骤缩——
竟然是父亲的遗嘱。
与梦中一字不差的遗嘱。
“姐姐,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幸太站在门口探头。
“不,没什么。”
她心绪不宁地跟在幸太身后。
一模一样……一切都一模一样……
快走到楼梯口时,幸太突然开口:“呐,姐姐,你知道吗?最近小学里经常有小朋友消失不见。”
明坂理穗一阵眩晕。
梦境的碎片不断在她脑中回闪。
想要活下来,只有一种方法。
那就是赶在幸太动手之前……
除掉他。
这可怖的梦境……令她不安的梦境……
就由她来亲手掐断吧。
这一次,绝对要先下手为强。
她浑浑噩噩地一推,亲手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啊——”
男孩的尖叫声在滚落楼梯后戛然而止,他仰面朝天,黑白分明的眼睛失去神采,散大的瞳孔茫然瞪向天花板,似乎在质问自己的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他永远都问不出口了。
明坂理穗居高临下看着血液浸湿幸太的头颅,勾唇一笑。
可下一秒,她便听到了那来自地狱的索命哭声。
自那之后,她尝试了很多办法。
烧死、砍死、劈死、捂死、勒死……但每一次,只要她抢先一步对幸太下手,就绝对会被明坂和子发现,走向被录音带吞没意识后上吊自杀的结局。
然后,再度回到这一天。
不,不可能没有破局之法。
她是被上天选中的幸运儿,绝不该在此时此刻死去。
一次又一次轮回中,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而她的耐心却逐渐磋磨殆尽,急需寻找一些目标缓解压力。
这时候,她发现了比少年们更好的猎物。
“如果下次迷路了,还可以在这里等我哦!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明坂理穗温柔地笑笑,将棒棒糖递给眼前的小男孩。
她一向知道自己的微笑究竟有多强的杀伤力。
果然。
面前的小男孩眼睛一亮,乖巧接过糖果,点点头。
“嗯!大姐姐是好人,大姐姐最好了!”
“好孩子。”
她爱怜地揉揉男孩的脑袋。
这个孩子,鼻子和幸太很像。
上一个孩子,是嘴巴和幸太比较像。
那么下一个呢?
当然,这个孩子,最终也只能和那些失踪的孩子们一样,变成一截浮水枯枝,淹没在绯利川奔涌不息的河流里,随波而走。
在求生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朝比奈绘琉。
这个和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年仅十岁的小女生还不懂隐藏,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最初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缠着她的粘人与欣喜,到后来对于母亲偏心的愤懑和不满。
她当然注意到了她不甘、羡艳与隐含妒忌的眼神,可不知为何,只要有妹妹作证的话,就能为她百分之百脱罪。
只有这一点,她并不清楚作出伪证的妹妹心里究竟怎么想。
有天晚上,她习惯性按照裕纪的嘱咐进绘琉房间为她掖被子,却在准备蹑手蹑脚离开之际,突然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姐。”
女孩儿的手很小,柔软且温暖。
朝比奈绘琉在黑暗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强撑起几分清醒,用倔强又霸道的口气说:“姐,我是绝不会把妈妈让给你的,咱们走着瞧吧!”
明坂理穗笑了。
“绘琉,你想知道妈妈到底是更爱你,还是更爱我吗?”
她轻声说。
这个问题她有答案。
但她明知故问。
“……”
回答她的是一派沉默。
理穗扭头一看,绘琉呼吸声平稳,早已进入黑甜的梦乡。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把女孩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挪开塞进被窝,抚平被角后,轻轻带上了房间的门。
她开始试图寻找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尽管过程充满了跌跌撞撞的病急乱投医,却不想当真被她发现了那个能够接受任何不可思议委托的神秘网站——
耶梦加得。
她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向网站发送了委托书。
在氤氲着苦味芬芳的咖啡馆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不,不知道,”明坂理穗一愣,摇摇头,带着几分无措和希冀试探着回答,“因为……因为我是被神选中的人吗?”
她无法解释为何会获得这样的能力,一定要说的话,只能是被神明选中的原因。
明坂理穗悄悄抬眼。
坐在对面的青年始终保持着温润的笑意盈盈,亲切到无懈可击,礼貌到不近人情。不知为何,明坂理穗总隐隐觉得,与他合作,或许无异于与虎谋皮。
真令人感到不安。
“嗤。”
听到她的回答,对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父亲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也是煞费苦心。简单点来讲,他猜到你弟弟并不会为你保守秘密,所以用一盘‘传说中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录音带’为媒介,用他自己的命交换了你的。”
自此,明坂理穗的生命旅程如一条循环运行的程序指令,终结于重启。
他微微眯起眼。
“该说人在监狱就是不一样吗?真难为他能一次性完整听完这种东西。”
“怎,怎么会这样……”
明坂理穗的心狠狠揪起。
爸爸……
“不过显然你运气不太好。依我看,就算再怎么尝试,你的结果可能也就那样了。”
明坂理穗低下头。
她知道青年是什么意思。
在幸太动手之前杀掉幸太,然后被明坂和子发现并诅咒,最后在录音带的影响下与她一同上吊,同归于尽。
就算提前把录音带毁掉也无济于事。
这就是她无数次轮回的终点,既定的结局。
不!
她不甘心!
明坂理穗握紧双拳,将指节捏得发白。
世界上该死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她,偏偏是她要死!
“重复了那么多回,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世界并不唯一。换句话说,平行时空存在。”
早已洞悉她内心的不忿般,对方慢条斯理开口。
“当然也不用太过担心,既然你找上了我们……虽然没办法直接让你活下去,但要不要调转想法,试试看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明坂理穗身躯一震。
先死?再生?
“……可以吗?”
“明坂小姐,你手上的人命不少,想活下去的话要付出的代价可不低呢。”
“怎么做?要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做到?”
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交换。
“祭品,需要数量非常可观的祭品。将录音带像瘟疫一样传播出去让更多人听到,使献祭条件成立,才能达到转生的一线生机。”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但,仅凭你委托书里的报酬是不够做到这一点的哦。”
“你想要什么?”
她迫切地追答:“房子,我父亲还留下了一栋房子……”
“我要那盘录音带。”
*
里见昭奈醒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一睁眼,悬在头顶正上方摇晃的黑色横纹皮鞋鞋底映入眼帘,她怔忪地注视片刻,蓦然回神。
夜晚无星无月也无风,真正的月亮藏身重重云层之后。
她从地上坐起身,被吊首的窒息感犹回荡在喉间,让她忍不住捂住脖子干呕了一下。
至于之前那**得惊人的圆月……
果然是假的。
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不知几小时,她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一时头晕眼花。
“阿嚏!”
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她扶额勉强稳稳心神,脖颈僵硬地转动,一眼便看见了倒在自己十步开外的朝比奈绘琉。
陷入昏迷的少女仰面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唇翕动,发出稀碎不安的梦呓。
“不,不要……姐……”
是这样啊。
里见昭奈歪着脑袋抱膝而坐,忽然很想笑。
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是头一次被人耍得这么狼狈。
朝比奈绘琉从未失踪——甚至她自始至终都躺在她身边。
是她一叶障目,从明坂理穗现身起就陷入小树林被嫁接过时间的虚幻之场里,一直原地打转,并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
俗称,鬼打墙。
“……好玩么?”
她仰头望天,对着空气轻轻开口。
“谢谢,我玩儿得很开心。”
带着几分戏谑的清朗嗓音在黑夜之中亮起,里见昭奈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裙摆上的尘土。
“说到底,我为什么非得像个领孩子放学的幼儿园家长那样,在这里问你好不好玩啊?”
她不咸不淡地抱怨,转身,直视从树林深处缓缓走出的青年。
神闲气定,步履轻盈,蓝绿色羽毛耳坠悬于耳际。里见椿一身黑色立领衬衫配同色西装裤,袖管半挽,被黑色手套包裹的双手一手插兜,一手和她打招呼,水润的桃花眼习惯性弯起,唇畔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啊,晚上好。我还以为你会‘嘭’一下火山爆发,或是哭得特别凄惨呢。”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比起失望,倒更像是兴致勃勃。
为了让游戏变得紧张刺激,作为玩家,他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他救她,也不过是确保在游戏结束之前,重要的角色不会死亡罢了。
而现在,就是他给心爱的玩具增加更多刺激变量的时刻。
“为什么不哭?”
“哭有用么?”
里见昭奈冷笑一声。
她绝不会轻易如了他的意。
是,她确实很生气——从回过神来发现绘琉只不过是引她上钩的诱饵,这一切,都只是明坂理穗与里见椿设下的圈套那一刻开始。
“嗳,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里见椿在她身前站定,将手中的信函递至她眼前,“我可是认真努力地在完成工作哦。”
里见昭奈瞟了一眼。
是耶梦加得的委托书。
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这份来自明坂理穗的委托。
“我想活下去。
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无论以什么姿态、什么方式、什么形式……我都可以接受!
只要能活下去!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请让我活下去吧。”
真是有够巧的。
五个不得不接任务之二。
“有些事情,或许……一开始我就想错了。”
里见昭奈轻声道。
不是绘琉。
也不是理穗。
她深吸一口气。
他的目标、他意欲捉弄的对象……
“……本来就是我,从来都是我——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