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当四人落座,丰隆突然有些局促。
他起身向轩辕王敬酒道:“外爷,您随意喝一口,我先干为敬。”
说完,他便仰头一口喝光了杯中酒。
小夭见他神情,似曾相识。
丰隆又给玱玹敬酒,玱玹陪着他喝了一杯。
丰隆看着小夭,笑道:“我们也喝一杯吧。”
小夭笑着回应,同他一起饮尽。
丰隆傻笑着看着几人,期期坐下,抓了两下头,却又不说话。
玱玹见他这副傻样,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恼怒,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丰隆嘿嘿笑着,抬起头来,“那个……我是觉得……我和小夭的婚事是不是该办了?”
小夭的心猛地一顿。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但真的听丰隆说出口,却又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浅浅笑着,既不十分欣喜,也不排斥抗拒。
是一种欣然接受的默许。
自她答应他的求婚起,便想到了会有这一日。
丰隆眼巴巴看着轩辕王,期待着他点头。
轩辕王笑道:“我没什么意见,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
丰隆放心了,立即眼巴巴地看着玱玹。
玱玹微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疾不徐地喝着。
丰隆知道他舍不得,这个妹妹在他心里有着不一样的分量。他可怜兮兮地对玱玹道:“陛下,您的后宫都快填满了,我可还是个光棍呢,您就不能可怜可怜兄弟吗?”
玱玹并不理他。
丰隆继续道:“我既答应小夭,凡事都会同她商量,但家里实在催得紧。定亲已这么多年,我也实在是急了。”
按说定了亲,最迟也不过两年就该举行婚礼,但小夭同丰隆的婚事已积了近十年,按理也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
玱玹喝尽杯中的余酒,撑起笑脸道:“这是你和小夭的事,你合该问她才是。”
丰隆暗自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只是说着好听,远比高辛的那位陛下,要难缠得多。
丰隆小心翼翼挪到小夭身边,柔声问道:“你看如何?”
小夭依旧含着浅浅笑意,却不说话。
丰隆急了,“你若不喜欢住在小炎灷府,我们便求陛下在神农山赏赐我们一座山峰,反正修葺好的那些宫殿总是要有人住的,我想陛下也不会那么小气。”
说着,他偷偷看了玱玹一眼,却见他只是看着杯中酒,细细品着。
丰隆道:“你若是想要清净,那我们便去赤水,赤水湖泊很多,有点像高辛,赤水的老宅子也十分美丽,夏日时接天映日的荷花,你看了定然喜欢。”
丰隆观察着小夭脸上神色,继续道:“你想要学习医术,那我便给你请名师圣手,给你开堂设馆,让你在赤水也能治病救人,不会埋没了一片赤诚。”
小夭突然觉得,那年丰隆求婚时同她说的话,又不像是馨悦教的了。
馨悦绝不可能还教他说这些。
小夭打量着丰隆,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看轻了他。他并非没心没肺,而是无心计较。
于正事上的精明,让他耗尽气力,于旁的事情,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这一点,小夭和他似乎有些相近。
小夭缓了缓心境,看着他道:“好。”
丰隆喜形于色,抓住她的手道:“你同意了?”
小夭想要挣脱,可转念一想,又不再动了。
让她说第二遍,是绝无可能了,于是她只点了点头。
丰隆开心极了,挪回自己位置上,说道:“我晚上就写信给爷爷,让爷爷派人去跟高辛王陛下商议婚期。”
正事说完,四人开始用饭。玱玹只是微笑,不似平常总能跟丰隆说笑;小夭也只是沉默,低头用饭;轩辕王倒是还好,一如寻常同丰隆闲聊,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丰隆自得其乐,自说自笑。
吃完饭,丰隆便急匆匆架着坐骑飞回去了。
小夭也回了屋子,给高辛王写信,请他为她择定一个吉日完婚。
写完信,小夭招来赤鸟,把信简绑在赤鸟腿上,让它送走。
可刚一放开,赤鸟便被玱玹一手抓住。
他握住小夭的手,问道:“你真的决定了吗?”
小夭笑道:“已拖了这么多年,总不好再耽误下去。”
玱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又问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小夭摇了摇头,“又有什么好考虑的?亲事一早就定下了,难道还要悔婚不成?”
玱玹道:“有何不可?”
小夭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抽回手道:“哥哥,你如今的地位是如何得来的,你我都知晓。若我悔婚,天下人当如何看你,又如何看我?过河拆桥,这事说起来,终究不好。”
玱玹打量着她眼睛,痛恨此刻她的篇篇大道,理论说教。
小夭拍了拍他肩膀,微笑着道:“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当年你同馨悦完婚时,我也曾有不舍,总觉得她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一般。”
玱玹的眼睛顿时亮了,清莹月色,也不过堪堪余尔。
他问道:“我成婚时,你很难过?”
小夭无奈地笑了笑,“说不难过,定然是假的。这世上唯有你是我最亲之人,哪怕你之前娶那些妃嫔,于我而言也不会影响到你我之间的感情。但,馨悦不同。”
她说着,抬眸看向玱玹,“馨悦是皇后,一国之母,她同你是夫妻一体,我便成了外人。所以我不开心。”
玱玹闻言,敛目笑了。他要的,并不是这些,却不能同她言。
他突然松了手,赤鸟从他手中飞走。
他觉得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也即将离他远去,他却无能为力。
小夭看着玱玹离去,听轩辕王道:“你跟着丰隆去赤水吧。”
小夭遥望着玱玹的背影,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小夭看着窗外发起了呆。
轩辕王走到她身侧,幽幽说道:“我曾让玱玹设法招降九命相柳。”
小夭闻言,不禁站直了身子,看向轩辕王。
轩辕王却道:“但这些年,用尽了计策和办法,都被他拒绝了。”
小夭垂眸看向地面。
轩辕王继续道:“玱玹将神农山最北边的两望峰列为禁地,守峰人都是小炎灷的人,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小夭抬眸看向轩辕王,点了点头。
轩辕王道:“你与相柳,不亏不欠,你不用再为他费神。”
小夭道:“我知道。”
轩辕王走了,小夭却始终未有睡意。
他终究是赌赢了。
这场交易,他稳赚不赔。
小夭笑了。
也许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即便他身化白骨,也死而无憾。
他的同袍,可落叶归根,即便身死,也算有处可去。
可是他呢?
他是否也能有处可去?
即便九命之身,也终难逃一死。
他死后,又是否有人替他收敛尸骨,葬于来处?
可他连身自何处来,怕是都不知晓,又岂知魂该归于何处去?
这一夜注定又是无眠。
玱玹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来小月顶,他去了轩辕旧都—轩辕城,处理一些西边的事情。
已经很长时间不来小月顶的馨悦却突然到访,她来找小夭。
馨悦是王后,她十分享受帝后之位带给她的万丈荣光,她喜欢每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可是,小夭是个例外。
小夭对她很客气,却从不在她面前低头。
每次想到小夭,馨悦的心情都很复杂。从小到大,她没有碰到过小夭一般的女子。她从不轻慢低贱者,也不迎合权贵,她无所图,也无所求。
即便馨悦想要征服她,也无从下手。
她其实是喜欢小夭的。因为她身上有着和她们不一样的豁达和坦荡。
可她又很讨厌小夭,个中缘由,却又不能与人说道。
这是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整日如坐针毡。
即便她是王后,让所有人都为之避让,也心有顾虑,不得畅快。
可是如今,馨悦看小夭时又欢喜了。她即将成为她的嫂子。
心里的那块疙瘩,终于解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舒适。
小夭并不知道馨悦是如何看待她的,她还同往常一般,不卑不亢。
馨悦和小夭东拉西扯,迟迟不愿离去。
直到轩辕王拄着锄头,站在竹屋前看着她。那种毛骨悚然便又突然席卷而来。
馨悦再也坐不住了,向轩辕王叩拜后,便急急退了出去。
高辛王给小夭回信,他已和丰隆的爷爷商量好婚期,就在两个月后。
高辛王已准备好了一切,让小夭回五神山待嫁。
小夭并未急着离开,而是托禺疆给赤水献带了口信,把几年前托她埋藏的东西挖出来。
玱玹登基后,小夭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搜寻奇珍异宝。
她找到了一块雪山冰魄。这种冰魄生在雪山之巅,本身没有毒,恰好在成型时裹住了一条受伤的冰蚕妖,冰蚕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万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块十分罕见的剧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温润细腻,实际却冰寒沁骨、毒气钻心。
小夭费了无数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一枚海贝,这海贝洁白如雪,边缘有着浪花一般起伏卷曲的边角,呈现半打开的形状,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
她又将各种稀罕的灵草灵药混杂,做出两个鲛人。她把女鲛人嵌放在贝壳上,把男鲛人放在远离贝壳的一角。她还做了红珊瑚和各种颜色的小鱼。
待全部做好后,小夭取出从极北之地寻来的上好冰晶,请了专门的师傅剖开掏空,先把红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将鸩毒、蓝蟾蜍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调制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蓝汪汪的液体,犹如一潭海水。小夭将做好的海贝鲛人小心地安入蓝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鱼,再把剖开的冰晶合拢,用灵力暂时封住。
要想让剖开的冰晶彻底长严实,必须派人把冰晶送回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请冰灵高手设置一个阵法。这样过上两三年,原本被剖开的地方就会长拢融合在一起,再没有缝隙。
当年,小夭生怕心血毁在最后一步,想来想去,大荒内现在最厉害的冰灵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献,她问伧珐能否请到献帮她一个忙,跄珐笑道:“你算找对人了,我让禺疆帮你去请赤水献,那个冰山女人对禺疆却是有几分温情。”
献来见小夭时,小夭本以为献会很鄙夷自己,居然请她这个大荒内最有名的高手做这种事情,没想到献看到她做的东西后,竟然说道:“真美丽。应该花费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点头。
献说:“我会帮你封入极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时,让人给我捎口信。”
四年过去,现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