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已经月照柳梢,华灯初上。
小夭跟在邶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夭觉得自己都要走不动了,于是她停下脚步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邶也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他问道:“那毒药呢?”
小夭向他走近了些,“毒药我会每三个月送一次。”
邶突然转身,打量着她的眼睛道:“临走前,再陪我吃一次饭吧。”他说得十分轻松,好像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约会。
小夭没有回答。晚风微凉,吹动她垂落的丝丝碎发。
邶抬手,她却因为害怕而急忙闭上了眼睛,由于太过用力,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邶手上动作停顿了片刻,而后落在她碎发上,替她拢到耳后。
小夭感受到他动作,缓缓睁开眼睛。
邶笑道:“对于某人的决定,你最好不要拒绝。”
小夭定定地道:“好。”
防风邶带着小夭去了一个小巷,还没走近,就闻到扑鼻的香气。推开破旧的木门,简陋的屋子中,一个独臂老头拿着一个大木勺站在一口大锅前。
老头看到邶,咧着嘴笑,“稀罕啊,几百年了,第一次看你带朋友来,还是个女娃子。”
邶笑笑,穿过屋子,从另一个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他带着小夭在露天的竹席上坐下,老头舀了两海碗肉汤,碟子里装了三块大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放到案上。
小夭问,“这是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驴肉。”邶说着,拿起碗喝了一口汤,指了指那老头道:“他是离戎族的,擅长炖驴肉。这大荒,他炖的驴肉若排第二,绝无人可排第一。”
老头给小夭上了一盘子素菜,“特意为你做的。”他笑呵呵地说。
小夭并不怎么饿,陪阿念和馨悦逛街时已吃了不少点心。
她慢慢喝着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菜。
邶知道她不爱吃,趁老头不在,帮她把菜给吃了,也全了老头的一片心意。
小夭似已习惯了,拿起饼来撕了一小块,把剩下的递给了邶,而后沾着肉汤一点点地嚼。
老头又回来了,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边喝酒,一边和邶说着话。
老头和邶说的话小夭不怎么听得懂,邶也不跟她解释,显然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只是偶尔小夭还是听得出来,这个死了,那个死了的话语。老头的神情很淡然,邶的口气很漠然,可在这样一个微风习习的夏夜,小夭感受到了朋友凋零的伤感。
僻静的小巷子里,离戎昶一边走,一边数落璟,“大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的,说出去谁能信我面前竟是堂堂涂山的族长?”
璟却只是摇头。
离戎昶走到木门前说道:“我和你说,对付女人就三招,冲上去扛到肩上,带回家扔到榻上,脱掉衣服扑到身上,尘埃落定!”
木门里,小夭听着这人说话转过头来,悠悠看向门外。
离戎昶推开木门道,“你相信我,这三招一落,那还不是乖乖听你的?让往东,不敢往西?”
小夭闻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离戎昶已走了进来,嚷道:“哪个小娘子在嘲笑我?”
小夭笑道:“笑就笑了,你要怎样?”
离戎昶大笑着挑开帘子道:“看我今晚不把你扛回去!”
但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小夭和防风邶正齐齐看着他。
一个脸上满是笑容,却在看清他身后的人时,顿时就消散了。
另一个正斜睨着他,但很快就转过了头。
昶回头看了璟一眼道,“这小娘子有些意思。”
璟僵在原地没有动,离戎昶倒是大大咧咧坐到了另一张食案前,对老头道:“上肉。”
老头放下酒碗,起身走到璟身边,笑道:“坐吧。”
璟这才走过去坐下。
老头给他们上了肉汤和饼子,自己又坐到了木墩上,一边一碗碗地吃着酒,继续和防风邶闲聊。
小夭有些不自在了,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离戎昶笑眯眯地看着小夭道:“喂,小娘子怎么称呼?”
小夭没理他,继续蘸着肉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饼子。
离戎昶道:“小娘子可要把眼睛擦擦亮啊,这防风邶可不是个好货,你跟着他可没有意思。”
小夭依旧不理他。
离戎昶继续道:“你不如重新考虑考虑我这兄弟,他不过就是一时大意,被人设计才弄了个儿子出来,和那女人绝无感情。”
璟大声喝止他道:“昶!”
可离戎昶是个粗人,他并不打算停下来,“老子就是要说,你就是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要说。”
离戎昶探着身子对小夭说,“我这兄弟是真的对你死心塌地,自你离开以后他便一蹶不振,日日买醉。我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可见他对你用情至深。”
小夭不想再听了,问邶道:“你走不走?”
邶却无动于衷。
离戎昶依旧在说道:“这世上男人三妻四妾皆是常事,待你嫁给他,他定然只会看着你,再不会去看别人。青丘那对母子你若不喜欢,大不了就让璟陪着你住在轵邑,不回去了。”
小夭听不下去了,将碗狠狠砸在食案上,看着离戎昶道:“我已定了亲,你再如此胡说,休怪我无情。”
“什么?”离戎昶愣了一下,起身指着邶道:“这防风邶及得上我兄弟?他过的都是有今夕没明朝的日子,你跟着他,岂不是自寻苦吃?”
小夭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邶,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冷嘲热讽道:“你对他倒是好脾气。”
邶喝了口酒,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我为何要生气?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未婚妻,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离戎昶更摸不着头脑了,“她不是你未婚妻?那是谁的未婚妻?”
小夭冷冷看着他道:“赤水丰隆!怎么,你难不成要说,跟着他也是自寻苦吃?”
离戎昶结结巴巴道:“丰隆?你是……你是玱玹的妹妹,高辛的大王姬?”
小夭瞪着防风邶,不再说话。
那独臂老头却突然打量起小夭来,喃喃问道:“你是轩辕王姬的女儿?”
小夭客气地对老头道:“是。”
老头幽幽问道:“你爹是……”
小夭道:“高辛王,少昊。”
独臂老头定定地看了会小夭,仰头喝尽碗中酒,竟高声悲歌起来。
小夭怔怔听着,想起了泣血夕阳下,相柳一身白衣,**烧尸体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面前。
离戎昶头疼地喊道:“大伯,你别发酒疯了。”
老头却依旧高歌,毫不理会。离戎昶将老头推进屋中,带着几分紧张地对着小夭道:“老头酒量浅,还喜欢喝,一喝醉就发酒疯,你莫要放在心上。”
小夭听着那歌声,转回眼眸来道:“我只是来吃饭的,出了这个门,就什么都忘了。”
离戎昶放下心来,神情感伤,“我大伯不是坏人,反倒是太好的好人,所以……他无法遗忘。”
小夭听了他的话,想到老头唱的那些歌词,顿时发觉,他说的一直都不是防风邶,而是相柳。
他知道,防风邶就是相柳。
只是不知道璟现在是否也已知晓防风邶就是相柳。
她突然站起了身,拉着邶道:“你吃完了吗?”
邶已搁下酒碗,起身向璟和离戎昶行了一礼道:“我们先行一步,两位慢用。”
小夭和邶正欲出门,昶却追了出来,他喊住小夭道:“姑娘。”
小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不耐烦地道:“你还要说什么?”
昶道:“我只想跟你说,璟这些年一直挂念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当年之事实属不得已。”
小夭叹了口气,回头道:“来龙去脉我都很清楚,但事已至此,你还不如好好劝劝他。”
昶闻言,只得悻悻回身,不再多言。
夜色幽静,窄巷深深。
小夭看着远处大道,似乎遥不可及。
她开口道,“邶,你说那外面有什么?”
邶不经意地道:“路,通往神农山的路。”
小夭问道:“就只能通往神农山吗?”
邶看着小巷外,走得越来越慢,“不,也可以去到别的地方,很多地方。”
小夭抬头看着他的侧脸,“我可以走别的路吗?”
邶没有看她,“你可以有很多路,但我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小夭垂下了眼帘,低头看向远处的地面,“所以我们的路并不相同。”
邶轻笑了下,却没有搭话。
小夭道:“你说,为什么找个人同行这么难呢?”
邶淡淡地道:“找个人同行不难,找个志趣相投、倾心相待,能让旅途变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却很难。”
小夭又抬头看向邶,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格外深刻,似乎有淡淡的光晕围绕着他。
小夭道:“真的会有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吗?”
邶看着前方,“要看是什么样的人。”
小夭问,“比如说呢?”
邶没有立即回答,走了两步以后才道,“如果是璟,我觉得很有可能。”
小夭拉住他,“你是在说我忘不掉他,还是说他忘不掉我?”
邶笑着从她手里挣脱,“随你理解。”
小夭空了的那只手渐渐握成了拳,“真可笑。”她说道。
邶停住了脚步,“什么?”
小夭向他走去,“我是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谁会忘不掉一个人?毕竟,这世上好男儿和好女人都那么多,总能遇见下一个。”
邶抬脚继续走着,“这世上好男儿虽多,可能把你真正放进心里的却并不多。”
小夭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该嫁给丰隆?”
邶耸了耸肩道:“我没什么意思,你问我,我不过是如实说出我的看法罢了。”
小夭突然停下脚步道:“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邶轻笑了两下,停下脚步,遥遥看着她,“你我不过是红尘中一过客,相遇时彼此做个伴,寻欢作乐罢了。你又何必管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小夭也笑了,她自嘲着道:“是我想多了。你想什么,与我何干?”
他总是这样。每当她想好好跟他说话,他就会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她又不舍得。仿佛每一次的相逢都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宁愿跟他打哑谜,也不愿说离去。
她好像终于能理解阿念了,纵然知道不会长久地拥有,也想留住此刻的相守。
小夭道:“离戎昶知道你是相柳,那璟呢?他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
邶浅笑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蠢吗?”
小夭瞪了他一眼,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小夭略显担忧地道:“璟虽然不会告诉哥哥,可他却未必不会告诉丰隆,而丰隆必定会告诉哥哥。”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又道:“你……万事小心。”
相柳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十分平静,却让小夭觉得那里面有着汪洋大海。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小夭急忙撇过头,迈步往前走。
“那老头是谁?”她问道。
相柳跟在她身后,“曾经赤宸的部下,冀州决战的幸存者。背负着所有阵亡将士的生命活了下来。”
小夭感叹道:“那必然十分惨烈。”
他冷冷笑着,似是自嘲,又好像充满遗憾,“还不如和他们一起死了。”
小夭已走到了树荫下,突然停住看向他。
他站在月光下,孑然一身。
他们站在明暗交界处,注视着彼此。
邶道,“其实,对一个将军而言,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且真诚,让小夭觉得不寒而栗。
也许,这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却不是小夭想要的结局。
他们不再说话,平静得好似月下河流,潺潺而过,却又暗流涌动。
很快,他们便到了小炎灷府,邶和小夭同时停住了脚步,却一个未离开,一个未进去。都只是默默站着。
那种此次别离再无相见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也至于这几次的相见,都让她觉得格外幸运。
半晌后,邶抬手道:“你进去吧。”
小夭总觉得还有话想对他说,可仔细想来,却又没有什么头绪,于是她道:“现在不比以前,若是可以……你最好还是少来中原。”
小夭以为他会如平时那般嘲讽她,究竟是担心他会玱玹,还是担心玱玹会杀了他。可他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小夭静静地等着,但是等了许久都没见他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
邶又道:“你进去吧。”他的声音清冷低沉,不似平时那般轻飘飘的,慵懒散漫。
小夭微笑着对他行了一礼,转身去拍门。
门应声开了,小夭抬腿跨了进去,回过头,邶依旧站在那里,白衣黑发,风姿卓然,却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纵使山花遍地时,也抹不去的萧索凄凉。
小夭再迈不开步子,定定看着他,直到门缓缓合上,邶在那碧瓦白墙之间渐渐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