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消失许久的防风邶却突然出现了,他在山下着人通传,让小夭下山见他。
小夭闻讯当即便换了衣服,嘱咐苗圃道:“
哥哥若是找我,便同他说我去找馨悦了,让他不用担心。”
正欲要走,她却又回过头来,重复叮嘱道:“别人问起来也这么说。”
苗圃茫然地点了头,她才放心地出去了。
防风邶牵着天马站在山下,远处是茫茫河泽,波光粼粼,他仿佛入境谪仙,飘然清逸。
小夭只身而来,唤他道:“防风邶!”
防风邶回头,微微一笑,仿佛天边云霞都为之闪耀。
小夭跑到近前,笑得灿烂,“去哪里?”
邶翻身上马,“去海上。”
小夭笑得更耀眼了,握住他手,翻上马背道,“走!”
不管是去哪里,去得多远,只要有邶陪着,她便觉得哪里都是好的,哪里都叫她安心。
天马仿佛也知道要出发了,激动得昂头嘶鸣。邶一抖缰绳,便腾空而起,向着天边远去。
待离得远了,小夭便看见天上飞来一片白影,定睛一看,竟是毛球。
邶反手抱上小夭,一跃而起,稳稳落到了毛球背上。
小夭抓着毛球绒羽,听着它发出的鸣叫声,恍如隔世。
她问相柳道:“你不把头发变回来吗?”
相柳闭上了眼睛,气定神闲,“这颜色是用草药染的,不是灵力幻化。”
小夭疑惑道,“为何要这样麻烦?”
相柳依旧平淡地道:“第一次怕出错,后来便习惯了。”
小夭看着眼前白云悠悠,不禁笑了起来。
原来堂堂相柳,名震天下的九头大妖怪也有笨拙紧张的时候。
相柳缓缓睁开眼道,“不论是人还是妖怪,一开始都只是普通的少年而已。”
小夭的笑意渐渐退去,不再说话。
他若不是相柳,便更好了。
但转念一想,若他不是相柳,她又岂会靠近呢?
这真是个无解的问题。
很快,他们便到了海上。
海洋广阔,无边无际,小夭站在毛球背上,大声喊叫着,回音入耳,消散如风。
相柳看着他,露出微微笑意。
小夭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一时竟又分不清他是相柳,还是防风邶了。
她缓缓蹲下,看着他的眼睛,打量了许久。
相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平缓得仿佛此刻的海面一般。
他眼中满是疑惑,“怎么了?”
小夭突然抬起了双手,捧着他脸道:“你是相柳,还是邶呢?”
相柳又笑了,那种浪荡不羁又在他脸上洋溢。
可他却猛地抓住她手臂,带着她跳下了毛球的背。
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击感让她顿时尖叫出声来,但很快她便不害怕了。
相柳将她护在怀中,风从她耳边呼啸,她却感受不到刮骨的刺痛;雾在她眼前弥漫,她却可以清楚地听见心跳;身体被寒冷所裹挟,她却能感受到相柳身上的温度。
她忽然觉得,即便这样掉下去摔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她伸手回抱住相柳,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他胸膛里强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擂鼓一般。
“你,心动了。”她轻声道。
却淹没在了海水中。
他们入了海,海水将他们包裹,又将他们分开,小夭憋着气,奋力地向着相柳游去。
相柳停在原地没有动,他好似浮在空中,衣袂翩翩。
小夭游到他身边时,他依旧双手抱胸,一双剪水长眸冷冷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刻他已完全变成相柳,即便黑发如水藻一般飞舞,依旧改变不了他身上森森寒气。
小夭被他吓到了,定在他面前不敢动弹。她不知道自己落水时说的那句话,他听见没有,但她可以肯定,他生气了。
可相柳很快便又笑了。眉头舒展,美目弯弯,唇角微扬。
他又变成防风邶了。
他愿意为她变成防风邶,让她不再惧怕。
可他不会永远做防风邶,让她心存幻想。
小夭紧绷的心终于得到了放松,却突然被相柳拽住,往海底游去,越游越深,浅蓝变成了深蓝,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海水淹没,再不上去透气就快被淹死了。
相柳也察觉到了,可他却不为所动,回过身,双手牢牢扣着她,不让她动弹。
小夭痛苦地挣扎着,相柳的笑脸在此刻变得更妖异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一个念头突然从她心中跳了出来,她咬了咬牙,抬头向他冲了过去。
正当小夭的唇快要触到相柳的唇时,他却一个转头避开了。
他大笑了起来,“你不会以为我是要逼你吻我吧?”
小夭羞愤欲死,一狠心,猛地向海地扎了去。
可她并没能逃出相柳的掌控,他拉住她道,“你试试呼吸看看。”
小夭的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气的,直瞪着他,不肯听话。
相柳收敛了笑意,靠近她道,“你现在可以和我一样,在水里畅行无阻。”
小夭就好似突然被打通了灵脉一般,开始试着放松自己。而后她便发现,水流如气流一般将她包裹,呼吸也变得顺畅了,带着丝丝凉意,流进她血脉,又从指尖排出。
她好似游鱼一般,在水底来去,宛如一条绵软的水澡,在相柳身边忽而飘近,忽而飘远。
她的欢乐洋溢在脸上,也落在相柳心间。
又是一个转身,小夭束发的簪子终是掉了下来,慢悠悠向着海底落去,相柳抬手,握住了它,悄悄收进了怀里。
小夭的头发散了,可她却毫不在意,长发在她身后扬起,她更像游鱼了。
她成了海的公主,美丽而耀眼,自由且灵活。
“相柳。”话音刚出了口,她便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不敢相信,她居然能在海底说话,和他一样。
新奇的劲缓缓过去,她才又想起来方才的事情。
他取笑她的事情。
“相柳,你耍我?”她怒道。
相柳又笑了,小夭更生气了,“你还笑?”
相柳收起笑容,可他的眼睛明明还在笑着,小夭咬了咬唇,气得转身朝海面游去。
相柳又拉住了她,“好,我不笑了。”他的声音温柔,小夭不禁心软了下来。
他若永远是这个样子,该有多好?
但她很快就清醒了,即便他将头发染成了黑色,那里面也是白色的。他不过是寻一时的安逸,终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份安逸里。
小夭沉下了心,不再看着相柳,向着海底游去。
相柳在她身后跟着。小夭走,他便走,小夭停,他便停,好似从前每一次相聚,默默跟在她身边。
海底的世界幽暗静谧,却又绚丽多姿。
透明却身姿曼妙的水母;颜色各异的海螺海贝;色彩明艳的鱼群;晃晃悠悠的海星;还有形状怪异却丰富多彩的珊瑚,和大片大片的海葵。
小夭以前也同相柳来过海底,却不曾这样仔细地一一看过。
小夭想着,这样美丽的景象,从前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欣赏?
再美的风景,没有人一起欣赏,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如今他带她一起来看,是否连这风景都不一样了呢?
她转过身,面对着相柳,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相柳感受到她心里的疑惑,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感觉很奇怪?”
小夭点头,“是很奇怪,这感觉很不一样。”
相柳看着远处,淡淡地道:“这就是你活下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变成一个怪物。
小夭又想起之前她沉睡时,他在她耳边说的,“不要恨我。”
可她现在却突然想恨他了,为什么要让她醒来,却又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她的表情也逐渐沉了下来。
相柳感觉到了她的变化,以为她是因为身体的变化而产生了厌恶。
他突然笑了起来,猛然加速,欲向海底游去,却听到她说,“我愿意。”
他猛然回头,却因为没来得及收住速度,撞上了身后珊瑚,惊起了一群游鱼。
小夭施施然而来,“我愿意变成这样,我愿意接受自己变成怪物,这是我活下去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的长发逐渐在水中散开,她的衣裙随着水流飘扬起伏,似水中的精灵。
她抬手,抚上他脸颊,“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我很喜欢。”她说,“我喜欢海,我喜欢在水里畅游,我喜欢能同你一般,在水中欣赏美丽风景。”
相柳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他从未想过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毕竟是相柳,而不是防风邶,所以他很快就从情绪中脱离了出来,一下甩开她的手,朝更深处游去。
小夭追了上去,一群五彩的小鱼从他们身边游过,小夭被它们吸引,缓缓抬起了手臂。它们像蝴蝶一样落在她手臂上,亲吻她的掌心。
相柳游了回来。
小夭道:“它们好平静,平静得好似没有任何情绪。”
相柳道:“它们的记忆很短暂,不过几弹指间。或许当你收回手时,它们便已忘记方才亲吻过你的掌心。”
没有记忆则没有思虑,甚至不会有忧伤和欢喜,它们的安宁也许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平静。
小夭一边往前游着,一边回头向着鱼群看去,它们依旧盘桓在那里,不曾离去。小夭道:“我记得它们,它们却已忘记了我。以后我再看见它们的同类,就会想起这一次的相遇。既是初遇,也是重逢。可对它们而言,每一次的相逢,却也都是初遇。”
相柳问,“你是想被短暂地记住,还是想被长久地忘记?”
小夭疑惑了,她既不想被永远地遗忘,也不想被短暂地记住,她想让短暂变成永恒,让永恒留住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