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瞬间,周遭密密麻麻如同整装待发的树木收到了信号类的传递,骤然暴起,簇拥着将李爻和蒋明晟所在的庙彻底围在了一起,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蒋明晟怒急攻心,完全忘记自己现在还身处在李爻的梦境中。
不,倒不如说,他最开始还是可以忍受的。
仁慈善良的山神重复着那些无聊的生活,他也看在眼里,却视若无物,根本就不在乎。
交错的光影与时间像是一张大网,而那时候的蒋明晟还太青涩,是一条年轻的小鱼,能够轻而易举地逃过只属于自己的时间的审判。
数百年来的时光被他弃之如履,他的眼睛一直在寻找李爻。
那个将他彻底分割成两个存在的人。
分别数年再次重逢,他们在一个学校之后,李爻的粘人程度早就不及过往,然而仍然喜欢说出那些亲昵又滚烫的告白。
李爻经常说,哥哥,没有你的话我真的会很吃力。你知道吗?那是我对过去生活的锚点,看到你,我就看到了我在过去存在的证明。
他还说,哥哥,其实我一直都很胆小......但是,偶尔我也想做一个有勇气的人。
哥哥。
蒋明晟冷着脸,整个人塞在正殿的阴影中,与幽蓝色的黑暗交错,彼此交融,黑暗与黑暗中,他的脸上拥有另外的厉色。
你知道吗?哥哥,我好早就在喜欢你了。
李爻站在蒋明晟的身后,看着他。
这里的光线早已消失殆尽,而李爻却能精准地找到蒋明晟的位置,在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小小的李爻消失之前,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
蒋明晟还喘着粗气,过于激动的情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他的身体,蒙蔽了他还算聪明的脑袋,让这个曾经澄澈地热爱这座山的山神只想不管不顾地摧毁这个地方。
李爻叫了他一声:“蒋明晟。”
这是头一次,李爻连名带姓地将他的名字从自己的嘴中发出声音来。
他听过许多人叫自己。
蒋明晟、明晟同学、蒋班长、明晟、明晟哥哥......蒋明晟凶恶的目光没有移动,另外的怒火又燃烧起来。
李爻凭什么叫我的名字?
仅仅只有千分之一秒,蒋明晟原本还持着破碎神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扎向了李爻的脖颈。
他掐住了李爻。
人,或者动物的脖子是非常脆弱的部位。
山神见过许多类似的场面,捕食者将猎物咬翻在地,一定要上去在猎物的脖子上留下自己的牙痕,重重地,怒气滔天地咬下去,直到猎物抽搐的身体彻底停歇,失去一切意识。
这是自然与动物约定俗成的生活环境,山神无法伸出手去过度干涉,它总是匆匆地离去,在夜晚的时候又望着天空,眼前不断浮现白天的场景。
最后,在那一堆热气腾腾的兽骨前,潸然泪下。
只是现在,那个眼泪多得能哭出来一个湖泊的山神变成了蒋明晟。
山神从来没有对别人的要害处下过手,但是蒋明晟可以,蒋明晟毫无心理负担地卡着李爻的喉结,面无表情的收缩自己的手掌。
李爻毫无惧色,坦然地看着加害者,他们的目光试探性地交织,又触电似的飞开。
“说话。”蒋明晟厉声命令他。
李爻说:“哥哥。”
蒋明晟被这个称呼激得手又用力了几分,李爻难耐地喘了一声,他有些不舒服了。
“你故意让我进入你的梦里,”蒋明晟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疑问,他在幻境中出来之后,似乎一下子就明了了,“你想让我去接受那个蠢到家的山神。”
李爻强劲有力的手攀上了蒋明晟的胳膊,因为缺氧,他的小臂也绷得紧紧的,漂亮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李爻尝试呼吸,给自己留出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空气。
他一点都没有否认:“对。”
“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的力量吗爻爻?你想跟山神许愿了?要什么呢,祝絮复活,还是让这个怪物一样的蒋明晟去死啊?”
伴随着颤抖的声音,蒋明晟的眼珠中滴下液体,太黑了,李爻看不到,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感知。
他每提出一个饱含着痛苦和绝望的问题,李爻都会沉默着摇摇头。手掌和脖子的皮肤相互摩擦,将两个人藏在最下面的心事全部暴露了出来。
李爻说:“我想你开心。”
“不可能!”
蒋明晟猛地凑到了李爻的面前,彼此的鼻尖相抵,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呼吸,没有身体发出的任何声音。
活人就像一台每天都要工作的机器,就算没有进行任何动作,也会做出待机所需要的工作。
就算是平躺着不动的人,身体也会发出声音的。
而他们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快要将面皮紧紧黏在一起,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李爻微微笑了一下,眼神里全是宽厚的怜爱:“我想你开心。”
“你羞辱我。”蒋明晟定定地盯着他,嘴巴开合之间,有极阴的气体从他们两个中间弥散开来,那是属于地府的感觉。
他的手掌已经没有那么用力,李爻能够轻松地往前伸一下脖子,离得更近,近到要钻入他的灵魂中去。
李爻说:“我爱你。”
我爱你。
蒋明晟没有说话,他松开李爻的脖子,起身缓缓地退开,两个人的衣物原本交缠在一起,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蒋明晟没有什么语气:“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说爱我?
你在爱谁,是我吗?是山神吗,还是你自己的幻想?蒋明晟说:“我好多次想杀了你。”
李爻说:“我知道。”
蒋明晟对他笃定的话语持有怀疑的态度,只是一味地否认:“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爻深深呼吸,终于能够再次进行正常的频率:“我爱你,你要听多少遍?”
蒋明晟目眦欲裂,整张脸都出现了可怖的裂缝,他再次上前,双手一把拽住李爻的衣领,几乎是怒吼:“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李爻,我告诉你,我会杀了你的,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叫的那么大声,身上的鬼气横行,几乎要把李爻包裹住了。
可是他抓着李爻衣领的手又如此无力,似乎根本就没有报什么希望。
李爻会放过他吗?自己这么骗他,这么恨他,这份情谊早就走到尽头了吧。
李爻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和他对视。
好,好。
蒋明晟的手颤抖着缓缓松开,像是找不到身体的知觉了,整个人都往后踉跄了一下。
他木着脸,眼睛里的血慢慢滑落:“我恨你。”
然后,他静静地重复了一遍:“我恨你。”
蒋明晟如同一根丧失了所有生机的枯木,病殃殃地往后踉跄了两步,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没有倒下去。
“我也不想做神的,”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客观阐述另一个人的生平,“从前,我只是一个手艺人无意中做出来的残次品,很快就被他扔到草丛中了。风吹雨晒很多年,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把我捡起来,又把他做失败的鸟窝搬过来,像模像样地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庙。”
李爻站在蒋明晟的对面,没有出声打扰这个他已经靠自己拼凑出来、又自虐一样回想了无数次的故事。
“我…没想过要做神,”蒋明晟垂着眼睛,胜利的一方却灰败着脸色,“我也没有要害人。那时候,我不懂这些。”
他原本只是一个木头人,一个不被人需要的木头人。
“他们说需要我的帮忙,我就出手了。”
哄骗这个天真的、可怜的、无助的小木头人。
“……好像有谁死掉了,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那人的散灵已经消失了……可是我这里的没有。”
他捏出来的都是复制体,只会随着他的泯灭而消亡。
蒋明晟抬起脸来,苍白到泛着鬼色的皮肤在黑暗里甚至是亮眼的,牢牢吸住了李爻的视线。
“我把他害死了。”
“那个……不大的孩子,我把他害死了。”
黑色真是一把保护伞,蒋明晟黯然神伤,而他面前的李爻却慢慢地,几乎称得上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嗯。”
似乎是意识到不能太得意忘形,他立刻收敛了表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以一种值得依赖的姿态,轻柔又缓慢地抱住了蒋明晟。
他看起来太需要安慰了,李爻心想,太需要......我了。
而神态崩溃,正在全盘托出的蒋明晟早已无心顾忌他的小动作。
木头人原本是木头,不通人性,也没想过和人掺和上过多的关系。
可是人的香啊念啊执妄啊,对于物品来说,简直堪比人参果。
他听得多了,记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就做不成木头了,木头是没有那么多心的,他必须做神,他不得不成为神。
一个不知道哪路子来的山神,就这么住了下来。
又因为这木头实心,连带着形成的灵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别人想要什么,就好努力好努力地去帮他们实现。
慢慢地,山神庙的名气打出去了,人来人往的山神庙出现在了这座寂寂无名的山上,这个低调无事的小村庄附近。
它只是个实现其他人愿望的,什么也不懂的灵。
它想要别人跟自己说说话。
寂寞的山神日复一日地看着日出日落。
朋友们!这两天都写得很爽,所以做梦梦到有人在评论区狂夸我还说我是举世无敌的天才,笑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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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梦中事和梦外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