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镇定如谢离,仍是无法避免被她这番言语惊到,面色慌乱,呵斥道:“胡闹!”
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起这种话脸不红心不跳的。
谢离将手中险些泼洒的茶搁置在案几上,刻意扭过头不看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沉浸在幻想被姑娘们包围的崔嬿被他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好一会,轻咬着唇瓣,愤愤不平。
好你个谢离,几年未见对她愈发不客气。
崔嬿俯身凑到他跟前观察他的面色,温润的面目泛着冷意,高挺的鼻梁下因着她的忽然靠近,气息不稳,一双深眸目不斜视,倒透露出几分严峻,她顿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啧啧,能让一向从容淡定的少年郎大惊失色,也是一种能耐吧。
崔嬿装作不懂,长睫扑闪,眼底波光流转,巴巴地望着他,疑惑道:“谢大人去得,缘何下官去不得?”
少女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谢离面上,一股莫名的酥麻攀上心头,耳尖微红也不自知,一味固执地扭着头不与她对视,可惜仅维持了几瞬,便败下阵来,递给她一个眼神,明摆着在说:你为什么去不得你心里不清楚?
崔嬿意会到他的眼神,神色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眼底难掩失落,仿佛方才说笑的少女只是错觉,像极了晚春里倦怠的荼蘼,为春日增添几分斑斓后黯然失色。
两人僵持不下,空气中只余细微的呼吸声。
大抵是她的眼神太过忧郁,谢离虽未看她,却也感受到她情绪的起伏,心下有所松动,暗自懊悔。
早知如今这个局面,今日就不该将她带来此处。
正思索着,耳边骤然响起崔嬿的声音,早已不似先前那般惆怅,连语调都忍不住上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谢大人当真不去?”崔嬿附在他耳边,话语中尽显俏皮。
晨曦从车窗缝隙滑过,落在谢离脖颈间,勾勒出少年喉结的轮廓,微微滚动发出细小声响,余光瞥见她面色恢复如常,回道:“不去。”
崔嬿“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点点头,毫无留恋地朝马车外走去。
“那下官只好独自一饱眼福了。”
谢离转过身时,崔嬿动作极快地跳下了马车,只余他独自一人在马车内。
“你!胡闹!”
真不让人省心,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还敢去。
谢离别无选择,长叹一口气,快步追上她。
*
太阳初升,光晕透过薄云渐渐铺满大地,周边的一切都变得宁静而美好。
刚至卯时,满春院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崔嬿刚踏进院门,就感觉如芒在背,抬眼望去,二层走廊上的姑娘齐齐探出目光,看向她的动作整齐划一。
她脚步一顿,有一种唐僧进了盘丝洞的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窜上心头,她微抿着唇,心生了退却之意,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走人,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离紧随其后:“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崔嬿看见他像看见救命稻草,总算是松了口气,悄悄往他身边靠近。
满春院的田妈妈闻声走了出来,见是两位俊俏公子连忙笑脸相迎。
招呼人的那一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谢离荒诞的要求,脸上笑容一滞,不确定地再问了一遍,得到的回复依旧如此。
田妈妈见两人衣着不凡,她又从未在院里见过,忧心是官府的人,一面踌躇着要不要给上面递个信,一面毕恭毕敬地带着人朝里走,顺道让看热闹的姑娘们回屋去。
“两位公子瞧着面生,怕不是走错了地方?”田妈妈将茶呈上,心中正纳闷,开口试探道。
她活了四十多遭,今个还是头一次遇到公子哥大清早的就踏进她这座花楼,更奇怪的是,进门也不是为了找姑娘,反而点了壶茶,真是闻所未闻。
崔嬿和谢离堂而皇之地在满春院厅堂落座,二人气度不凡,神色自若品着茶,举手投足间让人不禁怀疑这到底是花楼还是茶馆。
刚沏的龙井还冒着白烟,鼻息间充斥着淡淡茶香,崔嬿小抿一口,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也就方才见过那女子一面,听她说过一两句话,又不知她姓甚名谁,现下该如何将人叫出来呢?
谢离看她面色就知晓她在纠结些什么,弯起唇角,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把你们这所有姑娘都叫来。”
崔嬿被他口出狂言吓得猛地呛了一口茶,连连抬手拍胸脯顺着气,看着那锭银子目光复杂。
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门时就该抓一把银子带在身上。
站在一旁的田妈妈看到一锭银子双眼绽着光面露喜色,刚想伸手去拿,随即想到能拿出整锭银子的,不是朝廷官员就是大户人家,况且他这要求也古怪的很,一时之间感到两难。
若这两人来者不善,收了这钱,到时摊上事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她,还是知会一声比较稳妥。
“公子可别为难奴家,如此行事前所未闻,还得容奴家知会上头一声,不然出了差错奴家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田妈妈赔笑道。
满春院能在律规森严的西秦立足,数年来相安无事,背后定有大势力撑腰,只是不知是何许人也?
崔嬿闻言沉默着分析一番,细想过后便抬起眼帘和谢离对视,赞同地点点头。
田妈妈打量着两人,看到谢离翘首以盼等着崔嬿回话,误以为谢离听命于她,于是待她点头后,便向她行礼告退了。
“如此……”谢离接收到崔嬿的意见,刚开口说出两个字,便看见田妈妈越走越远的身影,被迫将未说完的话吞下,挑眉看向崔嬿。
远处的田妈妈听到声响,误以为在叫她,大声朝崔嬿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无事。”崔嬿摆摆手,示意她去忙,又转头看向谢离,唇角勾起,笑着说:“那老鸨不懂事,有眼无珠误会了,谢大人莫怪。”
她话语中带着歉意,心里却不是这般想的。
这妈妈真有眼力见,该听谁的话一眼便知,她就勉强奉承一下,以免他丢了面子不好受。
谢离看她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哪能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是难得见到久违的笑容,也没和她争论,静静凝视着她,面容上不自觉地沾染几分笑意。
世人都道她娴静端庄,不过是她迷惑外人的表象罢了,她自幼便喜欢和他较劲,凡事都要争个第一,此刻若是她身后有个尾巴,应当是要翘上天了。
茶壶已经见了底,本来昏昏欲睡的崔嬿这会儿分外清醒,半伏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空盏,一阵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响起,她抬眸望去眼光一亮,总算把田妈妈盼了回来。
田妈妈一路小跑,微喘着气:“两位公子久等了,上头同意了,奴家这就把姑娘们叫下来。”
*
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齐整地排列在大堂里,想是头一次遇上这个情形,大都面色慌乱,左右顾盼打探着消息。
崔嬿扫过眼前成群的美人,一时眼花缭乱,单凭晨时匆匆一眼压根分辨不出来,起初还隐约记得她的模样,越往后看记忆越模糊,分辨起来更加费劲,上一个像,下一个也像。
崔嬿皱着眉再细细端详了一遍,耳边的碎语没完没了,她顿时感觉头昏脑热,转头期盼谢离能给点主意,却发现他压根不往前面瞅,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暗道:就知道男人不靠谱。
正当她为此事发愁时,不远处女子的交谈引起了她的注意。
“月姐姐,院里出事了吗?怎的这么大阵仗?”
柳月安慰道:“无妨,田妈妈说了没什么事,想必是贵客想挑个顺眼的姐妹,不必担心。”
崔嬿走到柳月跟前,指尖轻挑起她的下颌,左右打量着她的轮廓,嘴角微微翘起笑得明朗,无形之中撩人心弦。
柳月被迫抬头,只一眼就险些沦陷在一双眸光温澈的眼中,柳月不敢大口喘气,垂下眸避开视线,耳边似乎能听到她胸腔里强有力的“砰砰”声。
她听见崔嬿声线温柔,向一众姑娘解释道:“这位姑娘说的有理,大家不必惊慌。”
崔嬿安抚好众人后,状似无意关怀柳月:“姑娘衣衫单薄,晨起风寒,小心着凉。”
柳月身躯一怔,瞳孔微微放大,仰起头直视她,眼底划过一抹慌乱,手指紧紧攥住衣裙。
熟悉的话语让她不由想到不久前和王路的对话,面前这人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有心为之?
“月娘,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过公子关心。”田妈妈见她半天不吭声,怕她得罪贵客,站在一旁干着急。
柳月勉强稳住心神,还算端庄的垂首行礼道谢。
崔嬿将她扶起,柔声道:“此女甚合我意,就留她吧。”
田妈妈“哎”了一声,让柳月带着崔嬿回房,转头询问谢离该如何安置:“那这位公子?”
崔嬿看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刚准备替他开口回绝,就听见谢离那厮做好了决定:“不必回房,找个大点的雅间,留她一人即可,不需要旁人伺候。”
二人意见不统一,田妈妈见谢离那气势,一时拿不准主意,面露难色看向崔嬿。
崔嬿撅嘴白了谢离一眼,对田妈妈的动作甚是欣慰。
哼,他提建议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听她的。
“有劳妈妈,就按他说的安排吧。”
柳月得了田妈妈的指令先行离开去梳洗打扮,他们二人则跟在田妈妈身后上了楼。
“下官还以为谢大人多洁身自好呢?原来看了美人还是走不动道。”崔嬿声音极小,但也足够身旁的谢离听清。
谢离听她说话夹枪带棒多年,早已能熟稔应对:“见了美人确实走不动道,但也得看是谁家的美人,譬如谢某未婚妻那般,风姿绰约,顾盼生辉,定叫人铭记终生。”
她有这么好?这人说这些话也不害臊。
崔嬿面上燥热,没忍住偷偷侧过脸,谢离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偷看,光明正大侧身让她看个清,锋利的剑眉之下眸光幽深,隐含笑意。
崔嬿最看不得他一脸从容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目光落在前方带路的田妈妈身上,心下又冒出个鬼点子:“谢公子不惜伤了未婚妻的心,都要陪同崔某一起逛花楼,在下真是为之动容。”
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但还是得顾及二人身份,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前方的田妈妈脚步一滞,转过身笑眯眯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我看两位公子面生。公子放心,您今日来院里的消息半个字都不会透露,保准您的未婚妻不会知道,况且别说未成家的男子,就是已经娶妻生子的男子都常常来院里玩,这男人嘛,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您到这来更是再正常不过。”
崔嬿睁大眼睛定定看着谢离,生怕错过他脸上表情,等了片刻也没见到想象中他无地自容的场景,他仍是面色自若。
谢离没理会田妈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不会的。”
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崔嬿一头雾水,不理解他的话,问道:“不会什么?”
不会让未婚妻伤心,不会妻妾成群,更不会逛花楼。
谢离其实更想亲口对她说,但是她一日不对他坦白身份,他就一日不敢相认,怕给她招来麻烦,怕她,不想认他。
“我想,若是我未婚妻在此,定然乐不可支。”谢离不急不缓道。
还真被他说中了,满春院的姑娘个个多才多艺,她能不开心吗?
眼见着田妈妈走远,崔嬿也见不到想看的情形,便抬脚快步跟了上去,也正好错过了谢离眼中流露出的淡淡忧伤。
所以阿嬿,会有相认之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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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