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面碧波荡漾,远处升起炊烟袅袅。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往桥下走去。
清风徐来,带起丝丝凉意,也将谢离身上沾染的酒气扩散开来。
崔嬿双眸明闪,淬着金光,语调轻快:“谢大人好兴致,差事没办成还有心思饮酒作乐。”
说完余光中撇到谢离撩起衣袖放在鼻尖下,目光微抬,见谢离轻轻皱起眉头,双手空握成拳。
“世子相邀,岂容我拒绝,”谢离拂手弹过胸膛,宽大的衣袖随着双手晃动,“统共三坛酒,我也不过饮了半坛。”
谢离收起掌心空握成拳,自然横放在腰间,问道:“找我何事?”
“徐文伯那边有动静了,不出意外明日便能在大理寺见到他,倒是谢大人,”崔嬿漫不经心说着,偏过头看着他,语气挑衅:“怕不是光顾着同世子饮酒,将正事给忘了吧?”
谢离凝眸回望着她,轻笑道:“派人盯着了,最晚明日也该有结果。”
崔嬿哑然。
高门世家就是不一样,府中可靠的人手众多,倒也用不着亲力亲为。
“崔大人身体力行,对此事如此上心,令谢某忏愧。”谢离拱手抱拳,稍稍垂首,难掩面上笑意。
崔嬿没理会他的戏谑,平淡说道:“既如此,下官便打道回府了。”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谢离思及沈为方才的言论,出声叫住了她。
倘若真有人主动认了罪,这宗案件自是不必大动干戈便能做个了结,但圣上定然会疑心此事,若是在此期间,沈为不慎暴露了蛛丝马迹,圣上只会将她一并归为沈家一党,以她的才能,圣上定然将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别说为崔伯父翻案,她自己在朝堂都举步维艰。
但若她查到了沈为贿赂的证据,将他一举揭发,便是公然与沈家为敌,更何况沈世安就这一个儿子,动了他,沈世安定不会让她好过。
谢离思索再三,还是开了口,面容略显担忧。
“方才我试探沈为,他同我说已安排妥当,此事恐怕还要再生事端。”
崔嬿闻言转过身来,眉峰蹙起,眼中带着疑虑,不太理解他的话。
明日徐文伯便会前往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全,还能有什么变故?
王路那边虽说现在仍毫无进展,但三日时间已经足够他查到证据吧?
她一言未发,伫立在原地,等候谢离的后文。
“此事既出,圣上必然需要一个结果,照沈为的话来说,显然已经将他自己撇清了关系。”
经他一提醒,崔嬿思绪豁然开朗,眼睫眨动,反问道:“你是说,沈为会找人顶替他的罪行?”
斜阳西沉,落日的余晖流转在崔嬿周边,单是站在此处,便是一道为人称赞的好风景。
谢离视线触及到她的一瞬间,触电般移开了眼,自喉底轻“嗯”一声,算作默认。
三月中旬的傍晚,仍余下一抹寒凉,微风穿过湖面,带起粼粼波光。
两人一时无话,偶有几只燕雀掠过天际,发出声声长吟,崔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垂首思索着,额间几缕青丝随风飘摇,蓦然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
她抬手抵住下颚,朱唇微启,低声喃喃道:“不对。”
说罢眼眸半抬,未曾想恰好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眸,将她还未说出的话吞没,两人之间的气氛悄无声息变了样。
不谋而合,实乃天作。
谢离眉眼含笑,弯出好看的弧度,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好似不曾发觉二人氛围旖旎,只为等她继续将话说下去。
崔嬿僵硬地偏过头,视线从谢离面上扫过,落在后方的湖面上。
“沈世子和考官现在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想全身而退,他们二人也必须得一并保下,”崔嬿悠悠开口,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所以,不是有人替他顶罪,而是他要让世人相信,舞弊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
“崔大人才智过人,经你这么一说,谢某恍然大悟。”谢离作势垂首作揖,语气是一本正经。
崔嬿嗤笑出声,瞥了他一眼,没拆穿他。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名动京城的少年郎,还需要她的提醒。
她一边想着,耳边一道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明日休沐,想必崔大人也无事,不如与我一道,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不是派人过去盯着吗?怎的还叫她一起?
崔嬿愣了下神,想不明白他为何又改了主意,迟疑了几瞬,应声道:“好,那下官先走一步,明日见。”
少女身着素色长袍,身形端庄,不急不缓向前走去,只留给谢离一道纤瘦的背影,直到视线内再也不能搜寻到她,谢离才转身离开。
日月更迭,春日的清晨笼罩着薄雾。距离圣上给出的时限还有两日。
天刚蒙蒙亮,街道上除了一辆马车,空无一人,只有百姓圈养的鸡时不时传来几声鸣叫。
谢离差人前往崔府时,崔嬿正与周公相会,简单洗漱一番后,便浑浑噩噩跟着谢离上了马车。
所幸车夫驾车稳当,容她在车厢内小憩一会,直到马车骤然停下,她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垂眸看向身上盖着的藏青云纹披风,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主人。
崔嬿揉了揉眼睛,双眼惺忪,面颊之上泛着刚睡醒的酡红,游离在状况之外。
谢离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注意到她的动作,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醒醒神。
崔嬿强撑着勉强坐直了身,语气懒散,带着不耐:“谢大人当真是勤勉,圣上要是知道谢大人寅时便起身忙活,定然欣慰极了。”
谢离对她话语中的挖苦恍若未闻,出声解释道:“是谢某考虑不周,不过,若是错过了此时,想必崔大人定会追悔莫及。”
晨风穿过马车,吹起帷幔一角,崔嬿借机向外看去,待看清身处何处后,顿时面色一黑,睡意全无。
目光所至之处,牌匾上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满春院。
眼下天未大亮,大门紧闭,并无人往来。
亏得不是傍晚来此,崔嬿脑海中联想到一群衣衫单薄的貌美姑娘围在她身边,摆弄手里的帕子招呼她往里走,不禁打了个寒颤。
崔嬿斜瞥了他一眼,端起杯盏,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白釉瓷盏被大力的扣在案几上,发出“砰”的声响。
真是出息了,向来洁身自好的少年郎都知道在这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了。
她冷着脸,道:“谢大人年轻体盛,双眼一睁就来逛花楼,下官自愧不如。”
谢离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起床气发作,回道:“谢某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是这污名也不能随随便便扣在我身上。”
二人呛声间,马车旁倏尔响起一阵脚步,耳边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谢离听见动静,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噤声,两人藏匿在窗后,透过帷幔间的缝隙,观察着不远处的情形。
满春院的门稍稍往外推开一些,一位年轻的女子从里面探出身,左右顾盼一番,往后招了招手,紧接着一位男子走了出来。
崔嬿定睛一看,瞳孔微张,抓着谢离的手臂,惊讶道:“这不是王路吗?”
谢离臂膀微僵,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手臂上,回过头,看到少女面上冷意褪去,目光闪烁。
这时才意识到先前她为何说那些话,原来是误解了他。
谢离轻笑着微微摇头,心道:也怪他没有事先说明。
等到崔嬿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后,彼时心中的烦闷已散去大半,双手撑着脑袋,直直看着窗外。
早告诉她此行是来跟踪王路,她也不会出糗误会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这京城暗流涌动,他在朝为官,有些事情也只能风行草偃,依势而动,周旋在风月场倒也能理解。
谢离倚身靠后,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距离,双臂环抱在胸前,见她眼色变化万千,估摸着她又在心里盘算着主意,忍不住开口打趣:“崔大人莫不是还在心里骂我?”
崔嬿听他这话怕他秋后算账,连忙坐直了身,摇晃他的手臂,指向满春院门前低语的两人,岔开话题:“看王路这样子,莫不是在满春院留宿?平日看上去道貌岸然,没成想骨子里也是个俗人,贪财好色,一样都没落下。”
她特地提高了音量,大幅度动作,想吸引谢离的注意力,却忘了马车内本就空间狭窄,此刻她的半边身子几乎都贴在谢离身旁,话音落下仍未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过于亲近,十分暧昧。
“我派去盯着王路的人回禀,未曾看到有他人往来探访,唯一可疑的便是他昨夜子时出门,直奔满春院,一夜未归。”
崔嬿听热闹似的啧啧有声,追问道:“下官依稀记得,这王路貌似已成亲十年有余,他夜宿花楼,难道他夫人没有怨言?”
“崔大人来京也不过几日,连那王路成亲几年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谢离说得云淡风轻,不似质问,更像是提醒。
崔嬿心下一紧,收敛起玩笑的心思,暗道:草率了,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好在今日是在他面前,若是换做旁人,定是要疑心。
既是做戏,也要做全套。
崔嬿淡然一笑,道:“前几日在茶楼听了些闲言碎语,也不知真假。”
茶楼酒馆此等消遣之地,向来鱼龙混杂,也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谢离点到为止,二人都心照不宣,没再继续多说,话题再次回道王路身上。
“王路生性贪财好色,早年便传闻满春院里有他的相好,想必他如今起早贪黑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崔嬿听他话里的意思,不太赞同道:“你是想以狎妓威胁他?”
西秦律法有所规定,在朝为官者,凡出入烟花柳巷,一经发现,杖责六十,严重者甚至会罢官。
倘若王路为了隐瞒狎妓,主动交代舞弊事实,虽会从轻发落,但得罪了沈为,日子也不会好过,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甚至两者相较之下,他宁愿承认狎妓。
谢离也知道其中的利弊关系,但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一试,他沉默着没有应声。
马车内一阵寂静,窗外二人的谈话声清晰起来。
“那我先走了,你回吧,晨起风寒,小心着凉。”
“大人慢走。”
女子声线娇媚,崔嬿听得浑身酥软,待脚步声渐远,她才笑着出声:“满春院的姑娘娇艳动人,谢大人不想一睹芳容?”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将王路迷得神魂颠倒,脚不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