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耳畔传来窗外雨声点点。
用完晚膳,崔嬿坐到一旁的卧榻上,抱着两罐棋子,让秋兰茹和她对弈。
秋兰茹连连摆手,道:“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怎么比得过。”
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她说话也就不必如此谨慎。
崔嬿笑而不语,将两个罐子摆至跟前,独自对弈。
烛光照映着少女的侧脸,轮廓菱角分明。
她指尖夹着黑子,沉思一刻便在棋盘上落定,随后又从另一罐中摸出一子,秋兰茹站在一旁观棋不语,整间屋子少有的透出几分宁静美好。
不过多时,棋盘上几乎布满了黑白两子,胜负难定,仿佛陷入了死局,崔嬿盯着这盘棋看了许久,思索良久,似是悟出了些什么。
黑子杀机重重,几乎将白子包得水泄不通,若是将重心放在被包围的白子上,不过是垂死挣扎,费时费力,不可取。
白子在她两指之间来回翻转,崔嬿将视线从被包住的白子周围撤离,纵观全局,倏尔指尖动作一滞。
一子落定,局面翻转,大势已定,胜负一目了然,执棋的少女扬起嘴角。
高瞻远瞩,方能柳暗花明。
昔日旧案同理,他们都是局中棋子,沈世安为黑,崔嬿为白,崔家旧案就是被困在包围圈中的白子,当年线索少之又少,若要直截了当从此入手想要破局,那么此局无解。
反观周围的零星白子,正因为分散,所以黑子未将重心放在此处,尚有一线生机。
种种线索都表明谢家与裴家都和当年之事相关,若是从他们身上入手,那这就是破局之口。
雨声渐小,雨水浸湿后的地面传来特殊的气味,崔嬿抬首透过窗望向远处。
看来,裴屹舟她非见不可。
在一旁站着的秋兰茹虽然不善棋艺,但也受崔嬿耳濡目染,懂得一点,眼下看棋盘局势,方才开口。
“今日我去找铺子,恰好碰见沈贵妃的马车从宫里出来,看方向,应是往沈家去的。”
她说完叹了口气,有些唏嘘:“她能出宫还是当年得宠的时候圣上恩准的,这些年来也从未见过回过沈家,听说当年她并不想进宫,闹了好多次最后还是被送进了宫。这姑娘也是倔,在那深宫中待了五年,今日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出宫。”
崔嬿闻言心想,果然还是去找沈世安了。
当时在御书房门前一瞥,她就觉得这位贵妃美则美矣,就是缺少些生气。
在这个世上,大概只有沈为才能给她一些慰藉,但愿沈世安不会负她所望。
月明星稀,蒙蒙细雨下了一整夜。
心中怀揣着心事,崔嬿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她起身稍稍推开窗,潮湿的空气在屋内流通,窗外天色朦胧。
“小姐,快些换好衣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秋兰茹将晾干的衣服递给她,担心她着凉,将窗子开小了些。
秋兰茹对她在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踌躇片刻,终是问道:“听圣上说若是查明了舞弊的幕后之人,就会给小姐升官,可是真的?”
崔嬿正对着铜镜审视衣着有无异样,听见她过问,回道:“嗯,不出意外今日应该是要升官了。”
这官当得越大,对她而言就更危险,秋兰茹面色凝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注意到她的面色,崔嬿哪能不知她心中的担忧,语调轻快,让她不必担心。
“官越大权力越大,能为难我的人就越少,再熬几年说不定宰相府都要改头换面。”
听她插科打诨,秋兰茹终是露出了笑意:“小姐惯会哄人,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看到你出嫁,此生也就圆满了。”
出嫁?她确实还没考虑过这事,眼下身份尴尬,这事怕是遥遥无期。
不想浇灭秋兰茹心中期望,崔嬿没搭这句话,只让秋兰茹回去歇着,不必相送,便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
“朕一夜苦思冥想,还是觉得昨日说的话冲动了些,沈为在京城一心为西秦百姓着想,也做了许多善事,功过相抵,便免了他的死罪。”
萧景端坐在龙椅上,帽檐上的珠帘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文武百官齐呼:“圣上英明!”
崔嬿这会按着官职站在稍后方,跟随着众人一起俯身,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昨日下午圣上还秉持一副不肯退让的模样,怎会一夜之间就有如此转变?看来是沈贵妃说动了沈世安。
“传朕旨意,沈为主导舞弊一案,虽有大错,念其心善,免除死刑发配边疆;主考官王路,收受贿赂调换答纸,判处死刑;副考官徐文伯,主动认罪,责任较轻,贬为禹州怀县主簿。”
杨尽忠将他的话一一记下,因着昨日在崔嬿那得了好处,顺道提了一嘴:“奴才都记下了,圣上一向赏罚分明,沈世子定会记得圣上的仁慈,百姓也会念着圣上的好。”
经他一提醒,萧景记起那日在朝堂上说的话,让崔嬿走上前来:“朕答应过你若查明此案便升任翰林院学士,自是不会食言。”
“多谢圣上。”崔嬿从容不迫在大殿中央站定。
萧景让她起身,继续问道:“那被沈为占了位置的探花郎叫什么名?”
崔嬿面不改色,猜想是要补偿他,回道:“回圣上,名为孟明方。”
“既然他是无端被牵连的,该他的也不会跑,”杨尽忠眼色极好地递上温茶,萧景接过小酌一口,没有过多思索:“封他为翰林院编修。”
崔嬿替他谢过,刚想转身归位,萧景却叫住了她。
萧景接着说:“沈相忙于辅佐朝政,对沈为疏于管教这才让他酿下大错,想来也是对朝中大事应接不暇。”
听他话中的意思,明里暗里说沈世安手中职权太多,这是要针对沈世安?
崔嬿站在原地耐心听着,不知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又要作何。
“翰林院中向来都是科考人才,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朕想让翰林院辅佐朝政,也是减轻了沈相的压力,崔学士以为如何?”
群臣细声细语一阵喧哗。
此话一出,让崔嬿骑虎难下。
这哪是问她的意见,是她正好在此,圣上想分散沈世安的职权,借她的口落实此举罢了。
还不等崔嬿想好措辞,一旁以沈世安为首的户部给事中——冯修永就出来反驳:“圣上不可!”
崔嬿趁机退至一旁,没有吭声。
萧景冷着脸,质问道:“朕担心沈相力不从心,好意为他分担压力,有何不可?”
冯修永哆哆嗦嗦有些害怕,拿着笏板的手还颤抖着,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翰林院官阶不等,官员也不在少数,臣以为,让翰林院辅佐朝政太过分散。”
“你的意思是圣上反倒做错了不成?”
说话的是都御史袁承业,他本就担心沈世安重权在握心怀不轨,早些时候就向圣上提议过分散沈世安的权力,最后却不了了之,此刻听他反驳自然要插一嘴。
“依你看,朕该如何做?”萧景阴沉着脸,语气中明晃晃带着威胁。
本来在两侧蠢蠢欲动的臣子此刻都噤了声,谁也不想触圣上的霉头。
冯修永冷汗直流,一脸惶恐:“臣不敢妄言。”
萧景冷哼一声,看向一旁的崔嬿,问道:“崔学士可有意见?”
该来的还是会来,崔嬿眉眼一跳,索性直言不讳。
“臣认为加以限制或许可以一试。”
四周投来打量的目光,崔嬿难免紧张,但话已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萧景没表态,只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崔嬿道:“历代科考进士进入翰林院的官职都是修撰往下,迄今为止包括臣在内的翰林学士也不过三人。”
她未将话说全,但足以让众人都明白。
袁承业目光审视着崔嬿,倒是对她另眼相看。
原以为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成想倒是有些胆量,她说这话也不怕得罪沈相。
萧景面色好了许多,俯视着众人问道:“众卿以为呢?”
方才还能说职权太过分散,眼下崔嬿将人数缩至三人,众人自然找不出借口反驳,沈世安的人个个心里都门清儿,断不会堂而皇之得罪圣上。
他见众人都不吭声,道:“既然都没意见的话,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时崔嬿才敢直起身,余光注意着沈世安,却见他一言不发,面色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世安一向看重手中权势,如今却毫不作为,甚至脸上都别无异色。
下了朝,崔嬿回想着沈世安的态度越想越不对劲,用沈为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没有亲情的人,若只是因为沈宁,他怎么会甘愿牺牲权力来保全沈为?
“崔大人!”萧子羡一眼就看见独自一人走在一边的崔嬿,出声唤道。
崔嬿回头望去,谢离和他正一道往这边走来。
“恭喜崔大人升官!”萧子羡拱手恭贺。
崔嬿记得她好像与萧子羡并不相熟吧,也就是上次见了一面的关系,如今这是唱的哪一出?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萧子羡说道:“崔大人不必多疑,既然谢离当你是朋友,那也就是我萧子羡的朋友,这几年我都没见他关心过谁,你还是第一个被他主动介绍的。”
崔嬿感到意外,侧目看向谢离。
还以为上次介绍他们认识不过是客套,现在想来,原是特意交代。
谢离见她侧首过来,眼含笑意:“恭贺崔大人高升。”
既然谢离有意拉拢她和萧子羡的关系,她也不扭捏,朝着萧子羡一笑:“多谢晋王殿下抬举。”
“别,”萧子羡连连摆手,解释道:“那称谓不过是用来威慑外人的摆设,你同谢离一样叫我名字就行。”
语气中的热烈不似作假,崔嬿没想到他如此信任谢离,连带着对她也这么亲近,她便让萧子羡也直呼她的名讳。
谁料萧子羡一口否定:“不行。”
说罢,萧子羡偷瞟了谢离一眼,将手搭在崔嬿肩上,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谢离有个未婚妻也叫崔嬿,他宝贝的很,前些年离了京城不知去向,我怕提起来惹他伤心。”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对她勾肩搭背,萧子羡突然靠近让她瞪大了眼,在原地呆楞了几秒,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谢离就将人拉走了,脸色并不好看。
萧子羡以为是提到了他的未婚妻惹他不高兴了,没过多在意。
“我忽然感觉,你有些眼熟。”萧子羡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崔嬿,说出的话让一旁的两人心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