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珊怔愣住,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男人右侧断眉,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俩人相对无言,死死盯着对方,周遭一切渐渐虚无,朔风下只余眼中的彼此。
“李总?!”李叔从院子里跑出来,凑到男人面前,“哎呀李总,您怎么有空过来,是不是说鱼塘的事?快进屋快进屋,孩他妈,赶紧倒茶。”
男人充耳不闻,似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抓着文珊的手愈发用力,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怕她跑了一样。
文珊回神,垂眸避开他锐利的视线,眨眼间神色已恢复自然,收回手臂,却被抓得更紧了。
她吃痛皱眉,下一秒手臂上强硬的力道松懈,文珊甩了甩手臂,疏离且冷淡:“谢谢。”
话说完,她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男人的视线愈发凌厉。
姜建设走过来:“文珊,没事吧?”
“没事。”文珊摇头,男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没办法忽视,她干脆转身背过去。
“李总,有段日子没见了,下次有时间来学校看看。”姜建设跟男人寒暄。
“嗯。”男人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淡淡,“姜校长又来家访了?”
“也算不上家访。”在人家门口不欲多说,姜建设含糊过去,拉着文珊说,“对了,这位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叫文珊,是个研究生呢。”
“文珊,这是李总。”
李今樾看着文珊的背影:“研究生?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文珊没搭理他,看树看草看落叶,反正就是没听见。
李今樾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声线冷硬听起来像是质问:“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关你什么事!”文珊转头,怒瞪着他。
俩人再次相视无言,这次却有点争锋相对的味道,彼此瞪着对方,眸底像是藏着压抑许久的怨恨和委屈,却通通无言相告。
最后,李今樾败下阵来,他垂眸,像是认输一般:“抱歉,刚才语气不好。”
“没事。”文珊喉间微痛,侧过身,眼睛注意到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套着与他本人气质严重不符的蓝色碎花手机外壳,一朵绑有铃铛的蓝色绒毛小花系在上面,风一吹,细碎铃声响起。
姜建设左右看俩人,很有眼色没有说话,但其他人却没眼色,李叔抓着李今樾的手臂将人拉走:“李总,快屋里坐,外面冷,进屋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铁门被关上,文珊这才侧头望过去,男人一身黑衣熨帖,身材高大健壮,背部宽阔厚实,成熟稳重,把身侧的李叔称得像个冬瓜。
他从高中时就和别人不太一样,身材意外得好,别人长个子抽条似的,又瘦又高,而他高且健壮,肌肉紧实有力,再加上那右侧断眉,简直痞子样。
文珊想起刚才他瞪她时的样子,脱掉口罩肯定又是一脸凶相。
男人似察觉到背后视线,猛然转头,文珊心口一跳,抓着行李箱转身离开。
姜建设跟上去,什么也没问,只说了盼盼的情况。
盼盼全名叫李盼儿,虚岁十五岁,有一个哥哥,成绩很差,却被父母花钱送到县城私立学校上学,学费很贵,家里负担不起,所以盼盼就被要求辍学去上海打工。
“看现在这种情况,我估计也只能上个初中。”姜建设叹气。
文珊低眸不语,心思沉重。
“对了,学校是没有宿舍的,一般外面的老师会租村里的房子,学校有补贴,你有什么要求,我去跟村主任说。”
正好这里离村委会近,姜建设干脆直接带文珊过去,村长不在,只有一个青年男子在屋里写材料。
“李队长,忙着呢?”
男子叫李潜,是村里二队队长。
李潜从电脑后抬头,晕乎乎地看着门外:“啊,姜校长啊,进来坐。”
“不坐了。”姜建设拉文珊进来,“这位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想问一下,村里有哪几家房子可以租?找个合适的,人一女孩子。”
李潜倒了两杯水过去,想了想说:“我们队的话,勤姐家最合适,她家大屋子多,而且就她一个人。”
“勤姐?”姜建设皱眉,“她能同意别人跟她住?勤姐可是大户,也不缺钱。”
“去问问吧。”
勤姐家在村委会隔壁,两个房子之间只隔了一条五米宽的泥土路。
没走几步远,文珊就看见一栋三层楼高的自建房,表面是简单水泥墙,大门却是双开的厚重双层防盗门。
防盗门外层是纱窗门,里层开着,李潜站门口喊了声:“勤姐,在家吗?”
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在家,直接进来吧。”
李潜带着两人推开厚重的防盗大门,入眼是一整套红木家具,墙上摆着字画,十米高吊顶,大理石地砖,屋里空无一人,说一句话都有回声。
“勤姐,有事找你。”李潜站客厅又喊了声,拿酒精喷喷手,熟捻地拉过墙角的板凳,招呼两人坐下。
姜建设接过板凳,拉着文珊在门槛前坐下,文珊第一次进人家里,主人还没到,她哪好意思坐。
“谁啊?”
女人慵懒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文珊抬头,勤姐短发利落大方,穿着枣红色冬季睡衣,站在二楼楼梯口处,打量客厅里的人,问:“什么事?”
李潜站起来:“勤姐,这是学校新来的老师,想租你家房子住……”
“不租,出去!”
*
文珊站在村委会门口,迎着寒风,听姜建设跟李潜说话:“我就说不行吧,勤姐人好是好,但又不是没原则,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你就不应该提这一嘴。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家比较合适的?”
李潜想了下:“我们队没有,其他队我不知道,要不你问问村长,不过他去乡里开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姜建设看了看手机时间,说:“行吧,文老师,你进屋里等会,我先回学校看看。”
文珊点头,拉着行李箱进大厅坐着。
厅内没人,满屋消毒水味,几台电脑屏幕上全是表格,周围摆满了文件,连地上堆得都是。
“文老师,喝点水暖和暖和。”李潜倒杯水递给她,坐到门口板凳上,笑眯眯问她,“文老师,我听姜校长说,你是研究生毕业是吗?”
“对。”文珊点头。
李潜竖大拇指:“真厉害。那个,我有个姑娘,也上着学呢,我想问你一下,这个研究生是不是很难考啊?”
“只要努力,就不难。”文珊说。
“对,说得对!”李潜一拍大腿,炫耀说:“文老师,我姑娘可有上进心了,上回考试还考满分呢,她跟我说梦想就是考清北,还要读博士,天天念叨。”
“相信她,她一定能考上的。”文珊捧着纸杯子,坚定地朝他点头。
“那肯定啊,我不相信自己姑娘,我还能相信谁,我姑娘科科满分,怎么可能考不上。”李潜仰着头,骄傲说。
文珊笑着看他,李队长看起来挺年轻的,竟然有这么大的女儿。
“李队长,你女儿上高几了?”
“哦,幼儿园大班。”
文珊:……
“李队长李队长!”门外有人喊,“李总又被包围了。”
李潜嗖地站起来:“文老师你先坐着,我出去一趟。”
文珊点头,抿了几口茶水,终是没忍住,走到门口向外看。
村委会大院门口堵了一群人,文珊几乎是瞬间就看见被围在村民中间的李今樾。
他很好认,身量很高,肩宽腿长,面对村民七嘴八舌的提问,眉间没有一丝不愉,耐心地侧头倾听,再一一解答。
“都散了散了!”李潜跑过去,把李今樾拉扯出来,“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聚集不准聚集,张大爷你口罩呢?还有东叔,把口罩带好!还有你,你,你,口罩!”
被指的几人带好口罩,又堵上去:“李总,去我家看看啊,我家那水沟可大了,鱼也多。”
“先去我家,我家近!”
“去我家,我家饭都做好了,杀的鸡。”
“村里谁家没鸡!显着你了,李总,去我家,我家有酒,咱哥俩喝几杯去。”
“各位,各位!”李今樾高声喊,“我知道各位的心情,但专家还没有到,到底谁家能养殖,谁家的条件能开发鱼塘,现在还不能定,等专家一到,我肯定一家一家去拜访。相信我,咱们村的人,一家都不会少。”
茶水逐渐冷却,寒风吹得指尖通红,文珊丝毫没有发觉,她看着游刃有余的李今樾出神。
他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今樾跟大家再三保证,村民终于散了。门口挺冷的,文珊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进屋,却不知怎么的,迟迟抬不起脚。
她看着李今樾转身,抬头——
他看见她了。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冲过来,像是早已迫不及待,眼睛盯着她,目光如炬,坚定中透着偏执。
而文珊目光闪烁,垂眸避开。
男人的脚步猝然在她面前停下,寒气裹着他身上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他好像还换了身衣服,依旧一身黑,消毒水味中参杂着一股淡淡柔顺剂的味道,让人神思恍惚。
“水洒了。”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文珊这才意识到,纸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捏扁,冷却的茶水顺着指尖滑落在地。她甩甩手,左右找垃圾桶。
“给我吧。”李今樾拿过她手里的纸杯,温热的指腹碰到她的手背,如蜻蜓点水,文珊却像被烫到一般,打一激灵。
她双手下垂,转身找纸巾,趴在大厅接待台,背对着门,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老弟,怎么不进去?”李潜疑惑看着堵在门口的李今樾。
李今樾让开路,倚靠着门框,侧头看厅里的女人。
李潜进屋,倒了杯水,问:“李今樾,你这几天天天下乡,有没有觉得哪家适合女性租客住啊?文老师要租房子,我们二队只有勤姐家合适,可勤姐不喜欢跟别人住,我也不知道其他队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我去说。”李今樾朝屋里,不知对着谁,“等着,别走。”
两分钟后,李今樾回来,谈妥了。
文珊还站在接待台旁,两分钟的时间足够她平复心情。
她拉着行李箱,经过李今樾身边时停了一下,语气疏冷客气:“谢谢。”
防盗门敞开,文珊一进门就看见勤姐坐在红木沙发上,闭眼禅定,听见动静,问:“会做饭吗?”
“会。”
“住三楼,有独立卫浴,没有房租,偶尔多做一份早饭,两周一次大扫除,没有水费,网费交一半,电费你全包。”勤姐睁开眼,“同意吗?”
“同意!”
三楼比想象中的好,超大衣柜,双人大床,靠窗书桌,柜式空调,智能马桶,家具全新,还有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可以眺望很远。
文珊收拾完行李,背上小包下楼,勤姐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见她下楼,不客气说:“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份饭。”
文珊也没拒绝:“大概一个小时吧。”
“快回来给我发消息,我再想想吃什么。”勤姐眼睛看着手机说。
“好。”文珊换好鞋,问:“勤姐,咱们村有卖冰淇淋的奶茶店吗?”
“有,在乡里,不近,我这有小布丁,可以卖给你,两块一个。”勤姐指厨房,“冰柜在那,拿的时候顺带给我一个。”
文珊打开冰柜,在众多被挤压不成样子的小布丁里,扒拉出卖相最好的一根,递给勤姐,看见窗外的电动车,问:“勤姐,电瓶车能借我用一下吗?我给你钱。”
“骑吧,回来记得充电,钱不用给了,抵你带饭的路费钱。”
文珊道了谢,骑上电动车去乡里。乡里只有一家奶茶店,文珊买了一个两块钱的甜筒,又要了个杯子倒置进去,一手拿杯子一手骑电动车,顶着寒风回村。
到饭点了,村里安静许多,乡间小道只有鸟儿喳喳叫,农地里种着春麦,青绿色麦苗莎莎响,风一吹,整个空气都透着清透的草香。
再往农地深处走,偶遇几间红砖瓦房,烟囱升起缕缕青烟,隐没在碧天白云间。
文珊在一块农田旁停下,电动车停路边,步行走进麦田深处,一座坟墓立在那里。
文珊盘腿坐在泥土上,从包里掏出一个米型螺丝刀,在墓碑前挖出一个小洞,再把杯子里的冰淇淋全都倒进洞中。
做完一些切,她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小雨,睡醒了吗?我是珊珊啊。”
“我研究生毕业了,还在上海读的,现在来这里当老师,教初中数学,我最擅长的科目,不过我研究生读的是文科,大学数学有点难。”
“村里变化好大,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我现在住在一个叫勤姐的人家里,装修可好了,还不要房租,嗯……学校校长人也很好,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建设,我想她应该很有信仰吧。”
文珊呆呆地,嘴里说个不停,脑子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只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喋喋不休。
她低头,看着洞中已经融化一半的冰淇淋,眼睛湿润,嗤笑:“你说你,大冬天的怎么喜欢吃冰淇淋啊,吃慢点,小心拉肚子,听到没有!”
麦苗簌簌,大片大片的向一侧倒下,冰淇淋快速融化,泪水早已模糊视线,文珊哽咽着笑骂:“吃慢点,怎么这么馋!”
“你吃慢点,我不跟你抢的……”
寒风四起,倒下的麦苗覆盖住女人颤抖的肩头,和她痛苦的呜咽。
*
许是风吹得太久,文珊觉得太阳穴疼,她走出麦田,坐在水渠桥沿上,低头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眼泪不自觉又掉了下来。
蓦地,一只宽厚大掌捏着印花纸巾闯入视野。
她抬头,看见早已成熟长大的李今樾蹲在她面前,声音微哑:“珊珊,你别哭。”
风停了,鸟儿不叫了,一切全都静止。
文珊看着眼前的李今樾,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
“别哭了。”
少年声音略带嘶哑,语气轻柔。
文珊抬头看过去,那个嚣张肆意的少年蜷缩着高大的身体蹲在她身侧,满头大汗,眼角晶莹,见她望过来,不自在地红着脸垂眸:“……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